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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对康熙原还带着几分怨怼:明知三阿哥是什么样的人,却任由他搅风搅雨,任他肆无忌惮的冤枉这个陷害那个,这般纵容,非因善恶,只因利害……明知太子靠不住,却仍要一次次抬举他,此举仍无关品行,只关利害……明知十三哥是什么样的人,明知十三哥的冤枉委屈,却将他关在那种地方,那种可以毁了人一辈子健康的地方,依然是不问曲直,只问利害……
如果康熙此举,是对他的臣子、对他的子民,贾环无话可说,可是那些人,都是他的儿子,而康熙这样做所针对的,依然是他的儿子,他的那些被他玩命使唤、踏实办差的儿子们!
这种认知,让贾环不仅仅是不平,更有些心寒。
然而在看见康熙的一瞬间,这种心寒便化作了心酸。
康熙老了……
他出去不过两个来月,脸上并没有多几条皱纹,头上也没有多出许多白发,但是贾环就是知道,他老了……
不过区区两个月,就像突然老了十岁一样,脸上原本紧致的皱纹松弛下来,头发枯燥无光,那双曾经明亮的不像个老人的双眸也有些浑浊起来。
贾环的心瞬间便软了下来……
皇帝这个位置,果然是没意思的很。
儿子不争气了要担忧,儿子争气了更要担忧,父子不成父子,夫妻不成夫妻,兄弟不成兄弟……
真不懂,为什么古往今来这么多人打破头的要去抢它,若是平民百姓,生死都握在旁人手中,抢来坐坐倒也罢了,这些做皇子的,做个逍遥王爷,岂不是比一辈子和身边的人勾心斗角,还要为这天下呕心沥血来的舒服?
想的事多了,动作便比人慢了一步,还未跪下去,胳膊便被扶住,贾环抬头,便看见康熙含笑的脸:“我知道你不爱这些俗礼,以后就别跪了。”自从明面上认了贾环,他原不再刻意以“我”自称,而是称“朕”,此刻却不知是什么心理,让他重又称起‘我’来。
胤禟胤誐有些愣神,他们这些日子,见惯了康熙的坏脾气坏心情,还以为他们此番会面被康熙逮了个正着,便是不被斥责一番,总也不会有什么好脸给他们,不想康熙在贾环面前,雷霆万钧尽皆化为和风细雨,竟半点脾气也无。
胤禛胤禩闻言则微微一惊,见君不跪,这可是殊恩,若换了是他们,听到这句话定是跪地坚辞,但是贾环却没这些顾虑,顺势便起了身:父子之间跪啊跪的,总有一天,最和睦的父子也跪成君臣了。
抬头看见康熙脸上的神情,贾环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又是一软,果然,只有自己这个永远没有机会抢他皇位的冒牌儿子,才能让他放心疼爱吗?以致他来见自己的时候,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忐忑,是怕自己厌了他?远了他?
含笑招呼:“阿玛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用过早饭了没?”
康熙点头:“用过了。”
李德全接道:“知道十五爷昨儿晚上到京,万岁爷一直惦记着呢,早上只吃了半块糕点便过来了,一面另安排了人去荣国府接十五爷,不想十五爷竟先到了。”
贾环暗赞一声,这李德全难怪能做到这般高位,果然会说话的很。明面上是说康熙惦记贾环,实则是在为他解释:康熙并未盯贾环的稍,来这里正好碰上他们的会面真的只是巧合罢了——这些话,康熙自己自然是不便说的。
贾环皱眉道:“早上不吃饱可不行。阿玛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必麻烦,”康熙道:“你们不是正吃着吗,朕将就着吃两口就好。”
李德全忙道:“这可使不得……”他家主子什么时候吃过人家的剩饭啊,别说主子爷了,便是他这个做奴才的都没吃过剩饭呢!
他这边拦着康熙,那边贾环却已经去桌子上找吃的了:原本他弄的就少,几位大肚子的爷边吃边聊,东西又顺味,不知不觉吃的比往常还多些……这会儿他们自己看着桌子上的境况,都有点脸红了——他们什么时候把桌子打扫的这么干净过啊?倒像是这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此刻贾环却已然找到了一个小碗,从瓮底刮出来一碗粥,又从桌子上将剩下的窝头、包子等捡在一起装了一小盘,最后去了厨房,将他往日弄的咸菜装了一小碟出来,对一众不可思议目光视若无睹,径直端到康熙跟前:“早上便只剩这些了,阿玛就将就着吃吧……都怪十哥太能吃了!”
太能吃的胤誐张张嘴,又无奈的闭上,算是默认了这个罪名。其实他也不算冤枉,刚才可不就是他吃的最多?
康熙却不介意,道:“百姓家若能有这些吃食,便是过年了。”
当真拿起筷子便吃。
李德全目瞪口呆的看着康熙伏案大嚼,望向贾环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惊诧:这些日子,他费了多少心思,也不能让康熙多吃一口,到了贾环这儿,几口剩饭竟吃得这般香甜。
康熙这般举动,倒让贾环不好意思起来,道:“不如,我再去煮碗粥吧……”
康熙摇头拒绝:“这些尽够了。”
吃了饭,又喝了两口白水,康熙的精神渐好,贾环坐下来替他把脉,皱眉道:“怎的损耗的这么厉害?阿玛又不听我的话,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吃饭睡觉,阿玛也不年轻了,可不能像年轻时那般熬着……阿玛回去找御医把把脉,开几个食补方子吧。每日吃着,总能好些。阿玛中午可在这里用饭不?若在,我给你弄锅汤去,补神养气,从现在熬到午时,刚好能用。”
康熙挥手道:“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你在这里陪阿玛说说话。”
贾环并不坚持,重又坐了下来,却又无话可说。
他向来很会和康熙相处,他也知道说什么能让康熙高兴起来,但此刻,却一句也不想说,不愿说。
他不说话,康熙也不开口,胤禩胤禟等原是极会凑趣的,此刻闭紧了嘴巴,更遑论本就不怎么爱说话的胤禛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康熙叹了口气,打破沉寂,道:“环儿可是有些怨我?”这句话,问的便是之前在门外听到的事了。他原也不知道养蜂夹道是那种地方,此刻只等贾环开口,他也好顺势将胤祥挪出来,既是向贾环卖个人情,也是不忍胤祥真的就那样熬坏了身子。
贾环却不吭气。
那就是怨了,康熙叹了口气。
有些事,他没有办法和贾环说,也不知道如何说。
一时默然。
贾环却在抬头看了他一眼后,静静开口:“不是怨,只是有些失望。”
康熙皱眉,心中一股怒意上涌:失望?他也觉得失望的很!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对人这般纵容过,对待这个少年,他甚至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他一回京,自己便大清早的来见,几乎是讨好般的和他说话……可是却这般的不领情,他不过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居然就换来“失望”二字,自己有什么让他好失望的?难道自己对他还不够好?
他的怒意,连周围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贾环自然不会没有察觉,他低头看着茶杯中起起伏伏的青翠的嫩芽,听王禄说,这是宫里新进的好茶,因为数量稀少,宫里妃位以下的都没有得,却专送了些来庄子给他预备着……
当康熙心中的怒意化成怒火,将心中刚刚因贾环的关切而升起的暖意烧的一干二净,烧的心灰意冷时,贾环却又开口:“我在乡间的时候,见到乡间大多有恶霸,带着一堆人横行乡里,遇上不识相的,便爱打人……”
康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他知道贾环绝不会无的放矢,是以收敛心神,静静听着。
“回到家里以后,发现父亲也爱打人,我身子弱,他舍不得打我,可是二哥却不止挨了一次……恶霸打人的时候会喊:‘给我打断他的腿!’,父亲打人的时候,也会喊:‘给我朝死里打!’”
他静静说着,周围的人静静的听,渐渐的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贾环继续道:“被恶霸打的人就真的断了腿,这辈子都要拄着拐杖过日子,而被父亲打的人,不管打的多狠,棍子都永远只会落在屁股上……恶霸打了人后,会冷嘲热讽,侮辱戏弄,而父亲会站在二哥的院子外面长吁短叹,会吩咐太医去看了二哥后去他书房一趟,也会默许二哥多久可以不上学堂……”
贾环说完,最后顿了顿,抬起头来,一双眼就这样直直的望向康熙,慢慢道:“我在外面,也见过许多喜欢打儿子的父亲,我还以为……所有做父亲的教训儿子,都是为了他们好……”
他的声音放的极慢,最后一句话含着嘴里,没有说出口,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原来,不是的。”
胤禛四个却有些头皮发麻,可以想见几乎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康熙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
屏着呼吸的四人耳中清楚听到康熙微重的呼吸,却始终没有人说话。
康熙手指动了动,却在指向贾环的一瞬间重又放下,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又能说什么?说你不懂?说我有无限苦衷?说我为人父前先是人君?这些话,在那双澄清如婴儿般的双眸的注视下,显得那么苍白。
天下之争,说白了,也不过是权势之争罢了……而且还是发生在父子之间……
换了其他儿子,他什么都不用说,只要露出不悦的神情,便足以让他们诚惶诚恐……但是贾环,不成。
换了其他的儿子,他可以圈,可以罚,可以打,可以从此不闻不问,让他自生自灭……但是贾环,不成。
那不是他的骨肉,不是仰他鼻息而活的那些儿子们,不是失去他给的荣华富贵就一文不值的皇子们……那是他尽用了手段,巧取豪夺抢来的儿子,他手里握着的一切,在那个儿子眼中,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唯一珍视的,是自己对他的那份舐犊之情……
他为他扑灭天花,为他研制火硝,为他种地,为他建厂,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叫他一声阿玛……
而今,他失望了,而让他失望的,正是他为人父的一面……
忽然间,便觉得贾环那清清亮亮的一双眼,有些刺眼,有些刺心。
这时,那双眼却轻轻巧巧的移开,贾环慢慢站起身来:“我去给阿玛熬汤。”就那样慢慢走了出去。
两刻钟后,贾环收拾好一切,将炉子交个丫鬟看着火,自己回到小花厅,便发现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对此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胤禛居然留了下来。
胤禛一见他进来,便遣散了下人,拉他在身边坐下,责道:“你有多大的胆子,怎么敢对老爷子这般说话?便是要帮老十三,也要先自己好好的才行……”
贾环不答,挨近胤禛,几乎将身子贴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将胤禛面前的凉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空杯子举到胤禛身前:“还要!”
胤禛给他倒了一杯,贾环仍是一口喝了,舒了口气道:“这么热的天儿,呆在炉子跟前烤的整个人都焦掉了……”
胤禛再给他续上,道:“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用得着你亲自在炉子跟前守着?”
贾环这次不大口灌了,放在唇边小口小口抿着,闻言耸耸肩道:“我总要在厨房里待到老爷子走了才好出来啊!”
胤禛咬牙道:“这会儿又知道怕了?刚刚怎么胆子就那么大?什么话都敢往出说!这些话,便是老臣进谏也要挑个老爷子心情好的时候,绕他十七八个弯、万分委婉的去说,你倒好,吃了豹子胆了是吧,专挑老爷子不痛快的时候揭他的伤疤,你……回头若将你也圈了,你让爷带了亲兵去劫狱吗?”
贾环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四哥就知道小看我……四哥你当我是什么人呢?心直口快、横冲直撞、到处惹祸,完了让你来擦屁股,好来个英雄救美的白痴女人?哼,我何时让你为我的安危操心过?你放心,我聪明的很,最懂自保不过。”
胤禛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是,你聪明,聪明的差点被老爷子一怒之下打了板子!要不是我们兄弟几个把膝盖都快跪烂了,你聪明的屁股今天就开花了!”
“他敢!”贾环哼道:“我爹都舍不得打我呢,他凭什么?”
胤禛皱眉道:“环儿!”
贾环一笑,道:“四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四哥是关心则乱。老爷子喜欢同我在一起,便是因为想见人真性情的一面,若是我刚才表现的若无其事,这会儿他是高兴了,事后回想起来,定然存疑……他既喜欢我的真性情,那我就露给他看,说给他听。”
胤禛一指头敲在他额头:“你在玩火知不知道?那到底是皇上,从未给人违逆过……你这样说话,让他如何下得来台?”让皇上下不来台的人,如何有好下场?
“所以我才避开啊,腾出空来好让四哥八哥给我求情……”贾环狡猾的眨眨眼道:“我这会儿因牛痘之事,在民间声望正盛,老爷子便是再生气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们递个台阶给他,顺着也就下来了。然后我躲他几天,老爷子看不见我,也就不会生气,慢慢的便也想通了,到时候,哼,谁来哄谁还不知道呢!”
胤禛微楞,沉吟片刻后叹道:“环儿果然聪明,我跟了老爷子二十多年,倒还没有你半年看的清楚。”
贾环笑道:“四哥是做大事的人,有大智慧就行了,这种小聪明就留给我好了。”
胤禛摇头失笑。
若论大事,还有什么比牛痘火硝更大的事?谁敢说能弄出这些东西来的人只有小聪明?
贾环放开康熙的事不提,问道:“要救十三哥,只有保太子复位这一个法子吗?”
胤禛点头道:“虽不是唯一的法子,却是最稳妥的法子。”
贾环气闷道:“我不喜欢太子……好容易将他拉下马,又要弄他上去,那之前的功夫不都白费了吗?弘晖的事就这么算了不成?还有你说过的,后花园的事儿……都不管了吗?”
胤禛摇头失笑道:“废过一次的太子,怎还算得上太子?不过是个靶子罢了……而且,这个靶子,他也未必当得了。”
贾环眨眼,摇头,表示不懂。不是说了要保他复位的吗,怎么又说未必当得了?他真有些糊涂了。
胤禛失笑,他们家环儿,在别的地方聪明过人,可一旦遇上这些事儿,还真是少了一根筋似的。
将他搂在怀里,慢慢解释道:“只要老爷子准备复立太子,自然要先把他身上的罪名清洗干净,连太子都没事,老十三自然也不会有事……只要老十三出来了,他的太子之位麽?当不当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是已经废过一次的太子了,想要再废一次,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我胤禛岂是那般大度的人?”说到后面,似是想起弘晖之事,声音中带上了冷意。
贾环虽不知道他怎么让太子倒霉,但是只要是胤禛说的话,他便不会怀疑,点点头不再多问。忽然又啊了一声,道:“说到太子,我倒是想起来一事,昨儿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将音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实在弄不懂,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他到底是在帮太子啊,还是在害太子?”
胤禛沉思一会,道:“环儿你已做的极好……若我猜的不错,那音儿是从热河逃回来的。据我所知,太子出京的时候,将他扮成内侍悄悄带着,老八曾说太子身边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这音儿,八成在那之前便已脱身……且不管他对太子如何,总归对你是没安好心。幸好你机灵,若是让他上了车,和你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怕麻烦就大了。唔,对了,你是怎么认出他的?”
贾环得意洋洋,道:“一开始不知道是他,只是觉得可疑。四哥你看,我们大清朝,人人都留辫子,你说,那头发要乱成什么样子才能挡住半张脸啊?他扮的又不是叫花子……当我们都是傻子呢?后来他听到我说让人把他移开,也不装晕了,开始吭吭唧唧的,我就认出来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所以也很好认。”
胤禛笑道:“我们家环儿,果然是最聪明的。”
贾环哼道:“四哥也不用夸我,你便是夸我也没用,老实和我说,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那音儿握着你的什么把柄?”
胤禛一本正经道:“爷瞒着你的事多着呢……比如,爷三岁的时候尿过床,还有,五岁的时候,被万岁爷打过屁股,六岁的时候,告过先生的黑状……”
还未说完,贾环已然笑的喘不过起来,道:“我还以为四哥一直是这样老成的样子呢,原来也有顽皮贪玩的时候。”
他聪明过人,如何听不出胤禛不愿告诉他这方面的事情,他便也不问。正如他对音儿说过的那样,胤禛对他好,对天下百姓也好,这便够了,至于其他阴私之事,又有何干?胤禛愿意告诉他,他们便一同承担,若是不便告诉他,他装傻便是,如此而已。
“是啊是啊,”胤禛笑道:“爷生下来就有胡子呢……”
他家的环儿,怎么就这么可人疼呢?该聪明的时候永远都那么聪明,也永远知道什么时候是该糊涂的时候。
……
正是巳时三刻,在离庄子十来里路的官道上,一辆看着极朴素的马车慢悠悠驰进城门,马车中,年过五旬的老者闭着眼,面目安详,仿佛睡的正香,但只是入城时马车那微微的一顿,便让他睁开了眼睛。
李德全低声道:“主子,进城了,是回宫吗?”
康熙从鼻子里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李德全‘嗻’一声,便要掀开前面的小窗,却听康熙道:“去贾府。”
李德全一愣:“荣国府?”
“嗯。”又是鼻子里一声轻哼,道:“那小东西开口闭口他爹他爹,我倒要看看,他爹到底有多什么了不起,让他这般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