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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闲庭信步
哪怕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人也押到了自己面前,叶长昌仍不打算承认,“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一定要我认罪么?”
沈来宝也没想过他会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才是终极boss,说白了,还是觉得他虽然是沈家少爷,但最终决策权还在他爹手里。所以先撑着,回明州还有很多时间,路上可以慢慢想对策。就算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卷款潜逃的机会也不少。
可既然他敢在这里和叶长昌摊牌,那自然不怕他狡辩。
他笑笑,不再面向他,而是看向安总管,“安总管,莫掌柜他们的钱全都是你中饱私囊的?”
莫掌柜艰难一咽,看了看叶长昌,便得来一个冷厉凶煞的眼神。他哆嗦了一下,随后又听叶百顺说道,“安总管既然做错了,那就该认下来,这样以后老爷也好处置你。”
花铃俏眼一瞥,这分明就是让安总管自己认下来,而且里头的意思还有“你先认了,我总会给你找条生路。你若不认,有你好看”。
安总管一个激灵,“少爷,这事是我一个人干的,钱都是我吃进肚子了,跟别人没关系。”
沈来宝了然,拊掌道,“很好,那我便将你交给官府了。”
屋里众人一愣,安总管也愣住了,“什么?交由官府?少爷,这是家事,老爷也是可以审的。就算老爷要我把全部身家吐出来,抽我一百鞭,我也认了。”
“不不不,这算什么家事。”沈来宝问道,“你是我家人吗?”
安总管愣神,摇摇头。
“那你姓沈吗?”
安总管想摇头,可再摇头就真要如他愿了,“少爷,我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
花铃轻笑一声,“你生时不姓沈,死了也是入你安家祠堂,做你安家的鬼。所以这横竖不是家事,的确是该交给官府管的,我们可不能滥用私刑。而且啊……”她眨眨明眸说道,“其实将你交给官府你应该高兴呀,因为送到那,顶多说你是盗窃。我们也不会说你有其他恶行,比如沈家让你拿去送给翰州知州修葺衙门的钱,给翰州修河堤的钱,我们通通不会说的。”
说罢,她又瞥了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叶百顺——呸,就你会话里藏话,就你会话里藏刀。
沈来宝忍忍笑意,不服输又傲娇的小花。
安总管可算是明白了,这两伙人都不是好惹的主。他刚才还打算把罪名全都认了,可现在沈家少奶奶暗藏威胁,却是要将他往死里送。坐牢的滋味可不好受,想想那肮脏的地方,想想日后自己的名声,想想他的孩子要被别人排挤,他就心慌。
叶长昌一见情况不妙,声音骤沉,“安总管,有话回明州再说。”
沈来宝轻叹,“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叶长昌脸色剧变,只因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你若在这里指认出幕后的人,我便在这里将他解决了,免你日后遭到报复的隐患。
安总管是不及叶家父子聪明,可是他擅长看人脸色行事,是以沈来宝一说,他比叶长昌反应还快,当即朝沈来宝大声道,“少爷我错了,这事都是叶长昌父子指使我干的,我是被逼无奈啊!”
“你——”叶长昌瞪直了眼,喝声,“你休要污蔑我!”
“少爷信我,我手上有这些年来和叶家背地里往来的账本。而且叶长昌不单单是克扣了掌柜伙计们的工钱,还有酒楼铁铺盈利的钱,船商送给老爷的东西,几乎都要扣个两成啊!”
两成听来不多,可是想想沈家那么多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叶家几乎管了沈家半壁江山,单是这两成,都能做个土豪了。沈来宝想到沈家如此信任他们,却被瞒骗了这么多钱,面色顿时阴沉,“阿五,去和安总管拿账本。”
阿五立刻押了安总管出去,叶长昌坐在桌前,已然无声。直至安总管出去,他才道,“你无权决策我,我是沈家的元老,少了我,沈家的生意谁来管?谁来陪那些老主顾周旋?你爹是个不大管事的人,那么大的生意在那,他哪里忙得过来?”
沈来宝没吭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是沈家元老,未免太晚了。早知自己的身份,就不会这样贪图沈家的钱。毕竟父亲并没有薄待过他,他却做得这样不厚道。
叶长昌自以为有回转的余地,又道,“少爷,老夫答应你,这件事你若不追究,这些年我们父子所得的钱财,全都放入你名下的钱庄,连你父亲都不会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叶家将会尽心尽力,再不会做出这种事。”
二三十年攒下来的两成钱财,定是一大笔钱。全都存入自己的名下,沈来宝想,简直是可以少奋斗好几年。可惜——叶家父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似是为他着想,不过是想要他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他们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下定决心,无论父亲会怎么做决定,他都要将他们送到官府。
这样的人,留不得。
他说道,“我拒绝。”
叶长昌沉声,“你若是将我送到官府,那钱多半会被官府暗中吞一半。何不收入自己的囊中?沈少爷,你不是这么不会做买卖的人。而且我们父子两人的行商手段,你应该看得见的。”
“我还是拒绝。”
叶长昌再沉不住气,质问道,“为什么!”
沈来宝默了片刻,缓声说道,“因为我要一直提心吊胆,有朝一日,也会被你捅一刀。”
叶长昌登时无话,知道他是铁了心要整治自己。许久他才抬眼,“我并没有让安总管将掌柜伙计们的工钱全都扣下来,留了五成出来,是安总管自己贪心,将剩下的五成也贪了。还有……”
他还没说完,就被沈来宝抬手示意停下。
“我知道你想找个一起死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送安总管进大牢的。因为我方才答应了他,只要他肯指证你,我就不会送他去官府。”
叶长昌冷笑,“好侄子,做伯伯的送你一句话,心不狠,难成大事。你不送他进官府,底下的人便会肆无忌惮。到时候就不是只有一个叶长昌,一个安总管了。”
沈来宝笑笑,倒是让花铃心中郁闷。按照她的想法,叶家父子要罚,那安总管哪里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插嘴,只因她觉得她的夫君,定是有别的更好的想法。
叶家父子已经如瓮中的鳖,沈来宝还有事要解决,就吩咐随行的下人看好他们,随后和花铃出门,去找莫掌柜。
方才在屋里憋了许久的花铃这才说道,“来宝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处置安总管?他也是一丘之貉,饶不得。”
沈来宝点头,“对,我当然要惩治他,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花铃皱了皱眉头,“可刚才你分明不是这么说的,你跟叶长昌说你不会送他进大牢的呀。”
“的确是不会送他进大牢。”
“那还算什么惩……”花铃蓦地停住,想了想便想通了,噗嗤一笑,“我真笨。”
沈来宝笑道,“你聪明得很。”
“才不聪明。”花铃心头压着的沉郁顿时烟消云散,“对啊,你的确不送他进大牢,可是没说过不会找他麻烦。比如让他交出全部家产,再赶出沈家什么的。沈家不让他坐牢,只是要他把吃下去的钱吐出来,他指不定还会感激涕零呢。”
沈来宝欣然点头,“然也。”
可花铃的眉头还未舒展,“可是为什么刚才你要那样跟叶长昌说,不告诉他后面这话。”
“我当然不告诉他。”沈来宝语气悠悠,“因为这样的话,他在牢里就会一直念着——那送他进大牢的人竟没有得到任何惩治,只有他自己进了大牢。可恨,可恨呀。”
花铃笑道,“来宝哥哥你真坏。”
沈来宝默了默才道,“其实如果叶长昌最后不说那个要将钱给我的事,我也不会这样让他在牢里怀有遗憾。”
花铃轻轻颔首,她明白他讨厌什么,那些不忠不义的人,让他们那样好过做什么。就是得给他们的心里添些疙瘩,让他们在牢里也不顺意才好。
“来宝哥哥你做的对。”
她不吝夸奖,沈来宝也爱听,他笑笑又道,“虽然莫掌柜他们的事沈家不知道,可也是我们沈家的疏忽,才造成今日这种局面。所以莫掌柜他们,我是一定要请回来的。不但是为了沈家的名声,更是为了给为沈家做事的人一个交代,不能让人心寒。”
“我明白。”
“所以等会要是莫掌柜再如昨日那样对我说话,你也不要急。”
花铃笑笑,有些无奈,可又理解,“来宝哥哥,你说的是,就算那暴脾气的莫掌柜再怎么对你出言不逊,再怎么对你恶语相向,我这做妻子的,也不要反驳,眼睁睁看着你挨骂么?”
沈来宝微愣,握了她的手说道,“不是眼睁睁看着,而是你知道莫掌柜脾气不好,为人耿直,所以刚进去他肯定不会给好脸色。如果我说清楚了,他仍是骂人,就一起骂回去吧。”
花铃眉头不展,抬头说道,“其实莫掌柜也不是那样难缠的人,道理说通了,他也就乐意听了。”
沈来宝摸摸她的脑袋,“走吧,我没忘记,办好这些事,要带你去吃吃喝喝的。”
“我才没想着这些事。”花铃喜欢他记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可是老记着,她都觉得自己是来游山玩水的了。
莫家离城心颇远,两人坐马车到了莫家,也费了三刻。
莫家大门仍旧紧闭,敲了半晌才有人来开,开门的人果然又是那个耳聋的老者。虽然耳朵不好使,可眼睛分明好用,见了两人还记得是上回被自家老爷骂的人,立即要将门关上。
花铃一见急了,伸手拦下,“爷爷,我找你们老爷,有正事要说。”
老者不听,拉着门不许他们进来。
沈来宝怕他夹了花铃的手,也插手拦住。
那老者一看,以为两人要硬闯,大叫起来。片刻莫掌柜就从里面跑了出来,见是两人,脾气立刻上来了,“你们又来做什么,找打吗!”
他气冲冲到了跟前,也不关门,反倒是将门敞开,怒目圆瞪,“私闯民宅,我要报官了!”
“莫掌柜,叶家父子和安总管我都已经处置了。”
本来还像炮仗的莫掌柜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看他,“你说什么?你处置了他们?”
沈来宝点头,“对,叶家父子和安总管沆瀣一气,欺骗了我爹,将沈家给你们涨的工钱都私吞了。并且在我来这里之后,极力阻挠我查明真相。”
莫掌柜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可眼底的怀疑并没有全都褪去,“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父亲在收到你们联名的信后,的确是给你们涨了工钱的。这个账目我也带来了,年月日都是真的,莫掌柜可以请懂行的看看。也就是说,我父亲给十三位掌柜和一百三十六个伙计的工钱,都被叶家父子和安总管拦下,并且在事发后,以武力镇压你们,试图将这件事隐瞒下去。”
这些话莫掌柜能分辨得出来真假,谁都知道那叶长昌是沈老爷的左右手,可以说得上是坐沈家江山第二把交椅的人,如果他要说谎,只管扯个安总管就好,何必将那号大人物拎出来说。
更何况要是假话,现在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最后,沈家少爷没必要为了解开这误会,拿叶家父子的名声来当钥匙,怎么说他们的分量也没叶家父子重。
他很快镇定下来,面色不似方才难看,但也没给多少好脸色,“那也是你们沈家的缘故,养了这样的白眼狼。你爹那样宅心仁厚,名声在外,如今却被这些白眼狼给败坏了!”
沈来宝说道,“莫掌柜说得是,这件事的确是我们沈家做错了。只是如今可否给我们弥补的机会,还请莫掌柜带头,将他们都找回来,跟以前一样,回到酒楼铁铺。”
莫掌柜摇头,“我们闹的动静这样大,你爹哪里会让我们回去。”
“如果我爹真的不愿意再雇佣你们,那为什么整整三个月了,都不愿意再招纳人手。重新培养出十三个掌柜一百四十六个伙计,耗费的钱财难道会比闭门三个月多?我们沈家都在盼着你们回来,只因这件事是我们做错了,所以想尽力弥补。”
莫掌柜一时出神,他倒是想过为什么沈家还不开店,他们也没把店砸了,更没有闹事。却没想过是这个缘故,顿时一语惊醒梦中人,沉闷的心似拨开云雾,明亮起来。
他们对客栈有感情,否则也不会累死累活这么多年。当初要工钱的信两个月后被安总管当面撕毁,还说他们做苦活的就得有做苦活的觉悟,凭什么要涨工钱。累死了就再找人顶替,活该他们要做小二,有本事做大掌柜去。
气得他差点没吐血。
如今想想,以沈老爷的名望来说,那些话他怎么可能说。
说到底他也是有错的,一时冲动。
他叹了一气,“沈少爷,我会帮你将人找齐,给我半个月,毕竟三个月了,有些人得养家,定是找了别的活做。要劝他们回来,也不容易。”
沈来宝见他终于肯出头,倒真是个爽快人,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实在是讲道理,不顽固,“有劳莫掌柜了,也劳烦你帮我带几句话。你告诉他们,这三个月的工钱,沈家会补上,按照之前涨过的工钱给。另外,当初叶长昌命人打伤你们所花费的钱,都由沈家出。最后,若他们愿意回来,工钱也会涨。”
莫掌柜没想到他竟会给这样优待的条件,连那三个月的工钱都补了。可他身为一个酒楼的掌柜,当然知道那三个月沈家损失了多少,他却不计前嫌。
他本是愧疚得没脸回去,可如今他更觉得,正因为有沈家少爷这样的明主在,他才更应该回去,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酒楼的生意更好,方能对得起他。
“沈少爷放心,我定会尽快找回他们,您刚才的话,也定会带到。”
沈来宝知道自己给的条件很优厚,甚至在如今来说损失巨大,可为人为商,目光短浅便是自缚,放长远一些,方是双赢。
莫掌柜只觉昨日小看了他,没想到才来一天,就查清楚了这件事,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决策,让人心服口服。他偏身请他进去喝茶,等花铃跟在后头要进来,他才拧眉,“昨日少夫人话那样多,今日怎么不说了?”
花铃叹道,“怕一开口,您就又觉得宁可见到女海盗,也不要见到个来玩的沈少夫人。”
莫掌柜听出她还对昨天自己说她是妇道人家的事在意,略觉尴尬,“是我愚见了,只是怨不得别人多想。”
花铃也坦然点头,“我明白,不过我好像真的没帮上什么忙。”
“哪里没帮上,帮大忙了。”沈来宝笑笑看她,眼里都是赞赏。
莫掌柜瞧了,当真是一点都不掩饰。不过既然能和沈少爷结成连理的,又哪里会是个普通姑娘呢?
他实在是瞧不得这小两口在自家门口含情脉脉地,咳了一声,说道,“请了,沈少爷,沈少夫人。”
将两人往里边领时,两人在后头低声说话,他耳力不差,听了好几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掌柜去找人了,那我们做什么?
——我找小二打听好了,听说附近有个翠湖,那里的白切鸭特别不错。
——就只有鸭子?
——当然不是,随船飘下一里地,还有个渔村,每天开三宴,去晚了就没了。
——那我们吃完了赶紧去。
——嗯,都听你的。
莫掌柜眨巴了下眼,这吃吃喝喝的,跟刚才决断的模样相去甚远。
等等,这小两口当真是来游山玩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