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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先是摇头晃脑地背诵了三字经,然后就讲四书五经中的诗经。
阿灵身为伴读,坐在李小寿的身旁,时不时就会皱眉,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早课结束,早有伺候在外的仆人端进来一盘盘精致地糕点和新鲜水果,供学生和先生食用。
阿灵现在终于明白,阿四所谓的‘飞黄腾达’是什么,也知道为何吴茂才的贴身护卫,会那么羡慕嫉妒恨,眼神那么酸溜溜不服气了。
——不说是帝王般的享受,至少也是贝子贝勒才有的待遇。
才念了没一会儿书就开吃……这也太那个啥了吧!
阿灵吃了一块海棠糕,又吃了点西瓜,不禁哑然失笑——寒门学子悬梁刺股,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所成就。可眼前这些娃娃,衣食无忧的,刚才读书的时候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就这些‘料子’,恐怕很难在其中找出一个真正能成才的!
吾柳宗吃了些许糕点,又有专人奉了茶,接着一个年轻的侍女端上一个古铜脸盆,平端着让吾柳宗洗手擦脸,然后才退了出去。
好大的架子!
阿灵真的有些看不下去了!
为人师表,当作表率。可他在学生面前如此狂妄托大,傲娇倒也罢了,只当是恃才傲物,可他万不该这般端架子,若再让他教上几年,经他潜移默化、言传身教,这些童真的娃娃,都要变成目中无人的自大狂了。
不行,不能让他再这么教下去!李兰轩虽恶,可这些李家的后裔和亲眷无罪,孩子没有做错什么,不能被这狂妄的井底之蛙、古板固执的老家伙给毁了!
阿灵扫了一眼刚放下精致青花瓷茶盅,正闭着眼一脸得意地用手指捋上唇八字须的吾柳宗,若有所思……
用完了茶点,早课念诵结束,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授课时间。
然而,吾柳宗一开口,就把阿灵给惊住了!
——八股文!
这老家伙居然教八股!
误人子弟,真真误人子弟!
一股怒火,无端从阿灵的胸膛升腾而起。
“嘻嘻……”
“咯咯咯……”
就在这时,相邻两个瓷娃娃般标致的女孩,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二人似乎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虽强忍着笑意,却还是没能彻底憋住,最终低声笑了出来。
“授课之时,何人喧哗?!”
吾柳宗怒目一狰,当他发现是那两个相邻而坐、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时,露出了赤果果的厌恶和鄙夷之色。
“王礼香、李冬儿,又是你们两个!”吾柳宗厉声说道:“手伸出来!”
叫作王礼香和李冬儿的两个可爱女孩,前者叫六夫人姨妈,后者李冬儿,则是李兰轩三叔家的孩子,李冬儿的父亲李金纯是李兰轩的堂弟。李金纯一直在苏州城内帮李兰轩管理酒楼的生意,就将女儿送到李府读书生活。
二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却不敢有丝毫忤逆和反抗,颤巍巍伸出了粉雕玉琢的柔荑。
啪……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正是戒尺击打手掌发出的声音。
二女的眼中噙着泪水,却不敢流淌出来,她们紧紧咬着嘴唇,深怕一不小心哽咽抽泣的声音,又引来一顿板子。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心碎不已。
“我早说过,让你们几个女娃别来学堂,你们非不听!”吾柳宗摇了摇头,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你们这些女娃读了书又有何用?难不成要和男子一样出去抛头露面?我劝你们还是多学些女红,这才是要紧的事!”
吾柳宗说完,看都不看二女一眼,手中轻拍戒尺,又开始讲他的八股作文之法。
“呵呵……”
静得出奇的学堂内,原本只有吾柳宗讲解八股的声音,可斜刺里却突然传出了一阵‘呵呵’怪笑。
“又是谁?何人怪笑!”吾柳宗出离愤怒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心神不宁,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呵呵……”
怪笑声又起,这回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李小寿的周围。
李小寿连连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是我!”坐在李小寿右手边的阿灵沉声说道。
“放肆!!!”吾柳宗一看是阿灵,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一个新来的小小伴读,居然敢咆哮学堂,扰乱老夫的授课秩序,真真该死!说,谁给你这么大的胆?!”
李小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要说谁给阿灵这么大的胆,那一定就是他李小寿了!毕竟,阿灵是他的伴读,从名义上说,他是阿灵的主子!
可李小寿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和眼前的‘先生’吾柳宗,此刻他哪里还敢替阿灵出头,只是焦急地朝阿灵使眼色,示意后者别乱来。
阿灵却像是根本没看到李小寿的挤眉弄眼,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隔着课桌,微微昂着脑袋与吾柳宗对视。
“王侯将相本无种,伴读与少爷不过是出生贫贱与富贵之别,先生为人师表,竟说出这等迂腐之言,实在令人失望!”阿灵不卑不亢地说道。
少年男女们全都惊呆了,痴痴地看着阿灵……
这个新来的有趣伴读,竟敢跟严厉的先生顶嘴,他……他真是疯了!
吾柳宗早已气得嘴唇发抖,花白胡须如风中杨柳,无风自动。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阿灵接下来所说的话,如一把把尖刀刺入吾柳宗的胸膛。
“先生轻视伴读和女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更是迂腐至极!”阿灵浑然不惧,挺直了腰,傲然说道:“还有,自武昌起义,辛亥革命后,孙文孙先生推翻了腐败无能迂腐的满清统治,封建社会早已是过眼烟云,烟消云散了!”
“然而,先生您却还在这里讲老掉牙的八股,殊不知如今早已进入了新时代,能人志士早在提倡弃八股,兴白话。胡适之先生、闻一多先生、傅泾波先生等,早已在国之最高学府北平大学教授新学,更有《冰花》、《新青年》等进步刊物风靡全国,如今人人向往新世界,渴望新知识,而你却还在这里教授老掉牙的八股,是何居心?!”
阿灵盯着全身都在颤抖的老家伙,发出最后直指人心的诛心一言:“难道你这封建的遗老,还妄图复辟不成?”
这最后的一句,真真诛心!
当局早有明令,若有妄言复辟者,视同叛国!
阿灵给吾柳宗扣上这么一顶叛国的大帽子,老头儿哪里承受得住?面容狰狞地指着阿灵,一口气没接上,啪嗒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头一歪,气晕了过去!
过了良久,吾柳宗才幽幽醒来,睁开昏花的老眼,指着阿灵颤声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老夫……老夫教不了你这样的顽劣之徒!”
说完,吾柳宗拄着拐杖,跌跌撞撞离开了李家设在内院的学堂。
哇呜……
学堂内响起阵阵欢呼!
“阿灵,你好厉害啊!”
“对呀阿灵,吾先生可凶了,我们平时都好怕他咯,没想到今天碰到你就哑巴了。”
“就是就是,你们看到吾先生刚才的脸了吗?脸都气绿了,太好笑了!”
吾柳宗前脚刚走出学堂,孩童们便围绕着阿灵叽叽喳喳,气氛一下子喧嚣热烈起来。
“阿灵,你懂得可真多,什么北平大学、胡适之……还有新青年,我们从来都没听到过呢,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手掌被打得红肿的李冬儿,此刻也破涕为笑,看着阿灵柔声说道,脸上竟露出几分娇羞的样子。
女子怀春,又岂在年岁之老幼?
李家学堂的孩子,平日里哪个没挨过先生的训斥,哪个没挨过戒尺?如今见他被阿灵气走,自然都很高兴。
“小寿表弟,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你忘了,昨天先生还打了你的板子呢!”一名大男孩见李小寿并没有欢呼,脸上也不见一丝高兴之色,反倒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凑近过去轻声问道。
“你们觉得这是好事吗?”李小寿不悦地说道:“先生还是先生,明天他照样还要打我们板子的。可是……阿灵恐怕要倒霉了!”
众孩童都不解地看着李小寿,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阿灵会倒霉。
李小寿道:“你们还想不明白吗?他现在一定去找我爹了,一来告状,二来请辞。说是辞去先生之职,其实是在逼宫,就是要让我爹出面,以家规惩罚阿灵!”
“呀!那……那你爹会惩罚阿灵吗?”另一个女孩王礼香担忧地说道。
“会!”李小寿很肯定地说道:“我爹和吾先生是旧相识,又极为赏识他的才学……他不会因为阿灵是我的伴读而手下留情,网开一面的!”
知子莫若父,可相应的,了解父亲的,也莫过儿子!李小寿很了解自己的父亲李兰轩,所以他才敢肯定,阿灵一定会受罚!
“那如果是表弟你去求情会有用吗?”有人问道。
李小寿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说是他,就是自己的母亲去求情也不一定有用,除非是吴茂才吴大总管或是大夫人说话,或许老爷子会听……可是,这二人又怎么会替一个小小的伴读开金口呢?
李小寿苦笑之际,阿灵却始终在注视着他!
——如此透彻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让他对李小寿有了全新的认识!
从过去的种种判断,阿灵一直认为李小寿是那种天真呆萌的小胖墩,毫无心机可言,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每个人都有至少两面,李小寿和阿灵在一起的时候,是他纯真可爱的一面,而现在却是他聪明的一面!
——他是李兰轩的儿子,凶狠如虎豹豺狼的李兰轩,又怎么会生出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呢?
“阿灵,阿灵……”
李小寿喊了好几声,才将陷入沉思的阿灵唤醒。
李小寿以为阿灵是被自己的话吓蒙了,强颜欢笑地安慰道:“阿灵,或许事情没我说得那么严重……你别太担心了。”
李小寿虽‘大智若愚’极为聪慧,可他毕竟才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口中安慰着让阿灵别担心,可他那小胖脸上的表情,等于已经宣判了阿灵的死刑。
“放心吧,我既然敢捋虎须,就有震住老虎的法子!”
阿灵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