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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从云端落下,打在防水的帆布上,沙沙作响。并不健壮的十来匹马驹在雨幕中低垂着头颅,步履沉重地前行着。本就不怎么平坦的路面此时更显得分外崎岖,十几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地在车辆边行走着,皮靴间或踏在小水坑中,溅起的泥浆便顽强地黏在靴面上,却没有人在意。车队当中,偏偏有个并不魁梧的小子,也学得大人们那一套肃穆,在队列中有些扎眼。
道路两旁的红杉静默着,如卫士,又如无数利剑,密密麻麻地向人们视野尽头延伸而去。它们高大的身躯遮蔽下,泥泞的道路显得十分逼仄,远没有南界堡的气势,当然,这是阿伦的想法。
这里已经是西林,准确的说,是西林联邦,人类文化和精神财富的集中地,自由和平等的代名词。千年以来,无数著名的文学家,诗人,哲学家和艺术大师诞生于这片肥沃的土地。整个人类世界,超过一半的书籍,歌剧和音乐作品发源于此。然而无可否认,千年的和平早已经腐蚀了西林人的盔甲和刀剑,乃至于血液中所传承的血性和勇武。
曾经的瓦西河以西,满是燃烧着熊熊战意的彪悍居民,乃至于兽人都不敢轻缨其锋。但那已经是第三纪初,或者说三四千年前的事了。人类历史上唯一的“大帝”乌克·瑞恩在第三纪之初建立的庞大帝国,两千年前就已经分裂了。北方的强悍居民,曾一度要将南方的懒汉们赶入苦沼之中,去和数不尽却又看不见的蛮族们做邻居。
但人类为了保存自身利益所爆发出的力量是无穷的。南方八个邦国大出血本,最终和苦沼边缘几个半文明部落达成协议,堪堪抵住了北方佬的穷追猛打。之后狮鬃人大举入侵,影蜥蜴也开始在奇迹之谷肆虐,彪悍的北方人才放过了他们曾经的同胞。然而继承了古老帝国之名的“西林”联邦失却了外敌,却开始从上到下的腐烂。所谓的文化中心,决不能掩饰住联邦每年向北国进献的金币和财宝。幸运的是,影蜥蜴们始终顽强地威胁着北国的边境,也带给了南方人以向往的和平。至于些许金钱,权当是送给北方蛮子的了——这便是南方贵族们普遍的“高傲”心理。
到了如今,已是第四纪末,西林人更是早已经习惯了安宁。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千百年来,居民们都自觉地向西边的地区迁去,哪怕是放弃靠近瓦西河的肥沃土地,也要和素来温顺的牛头人保持距离,致使瓦西河西岸往往方圆数百公里,也只有不足一百个居民。
森林于是乎重新生长起来,渐渐地覆盖了西林联邦的东部边境,对于所谓的“西林”,简直是种无声的讽刺。
然而人们不在意,平静的生活已经令祖先的热血冷却,曾经坚韧的神经也已经麻木了。十年之前,三座界堡在瓦西河东部耸立起来时,西林人的表现只能说是兴趣缺缺。离他们最近的中界堡,甚至不如处在牛头人领地内的南界堡发展得好。
孤悬于牛头人领地之中的南界堡,北方是广阔的草原,南面则是瓦西河与危险的苦沼。人类居民虽然很容易就能交换到值钱的矿物,但往往很难搞到能让他们舒适生活的东西。近几年,许多商人看准了机会,但有实力和胆量前往兽人领地的,还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事实上像托雷夫商队这样小规模的商队,在南界堡是很少见到的。但是自以为经验丰富,“久居”于南界堡的阿伦,显然是个没什么商业常识的家伙。准确的说,他几乎什么知识都欠缺——除了怎么迎合老板和在表面上表示出屈服。
但是托雷夫商队里的十二个汉子对他是十分有好感的。原因无他,阿伦自幼做工,各种杂活帮工,就没有他不会的。自从阿伦休息了两天,开始帮忙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有那么一两个人闲下来,不用再去伺候十几匹矮种短脚马,紧固绳索,或者是为晚饭的风味而发愁。因此这些帮工或者护卫常常拿些阿伦从没试过的烟卷,怪味糖果,复合调料包等等玩意儿逗弄他,倒让少年“涨了不少见识”。
至于阿伦自己,一开始他总是习惯于沉默。因为经验告诉他,少说话意味着少犯错,少犯错就能够少受惩罚。他经常梦到骑士褐色的眼眸,骑士的目光总是像那天晚上的月光那样柔软,使得他情不自禁地要流下泪来。每当做这种梦的时候,他都要警示自己一番,不要忘了老板索伊思,忘了他的报酬和任务。但毫无疑问,商队众人对于他来说不啻于顶好的老板,要求少而回报多。在沿着涤江前进的一个月里,他几乎已经把过去的困苦带给他的痕迹抹去了。在众人眼中,身体完全康复的阿伦不过是个老实勤奋的孩子,却没有人知道他深藏的执拗和不屈。
五天前,队伍抵达了瓦西河由东西转而向南北的新月滩。之后花了一天的工夫横渡涤江,整理物资,才正式开始了在西林境内的旅途。然而一直以来的好天气骤然地离去了,连绵不断的阴雨,使得商队前进的速度一降再降,并没能如期赶到边陲小城洛德泰,反而在连绵不绝的红杉林中缓缓穿行。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十分窝火,情绪都很低落,除了阿伦。
少年觉得,天天有固定伙食的日子简直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但自从抵达西林联邦之后,商队里各位大叔就一个个没了精神,真是奇怪极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自己个人感觉良好,并且还要把这种感觉用行动表现出来,只是几天来没什么人搭理他而已。
此时在红杉林中的行进已经是第五天了,几个小时的不堪让整个商队一片沉默。而闭嘴几个小时的阿伦早已忍不住了,一路踩着小水坑蹦到了队伍前面。
“喂,胡子大叔,今天走了多少路了?”
尤伯忽然有剃掉胡子的冲动,对着阿伦恶狠狠地威胁到:“臭小子别老是问来问去,不然我就再收拾你一次。”
说起来,第一次的收拾,还是在半个月之前了;那时阿伦人生中第一次尝试恶作剧,差点用火油把尤伯烤了个外焦里嫩。于是尤伯笑眯眯地对他发起了“挑战”,差点儿揍掉他两瓣屁股。
但是顽童般的少年压根儿不买他的账,而是扮了个鬼脸,嘟着嘴说:“还揍我呢,阿克里尔大叔可是说了要保护我的,你那把剑看着锋利,可打不过他的水元素。”
尤伯自然不可能真跟阿克里尔打上一架,竟然被他挤兑得无法反驳。心想你小子只不过看了小阿用水元素送十几驾马车过江,就这样子一脸崇拜,真是浅薄之极。但自然不会把想法说出来,免得再受纠缠。只好转移话题道:“你小子刚才不是问今天走了多少路么,按照地形和记号来看,这片森林差不多要走过四分之三了。”
听他这么说,阿伦不禁垮下双肩。有如一只丧气的猴子,看到高高的尖塔上有美味的水果,却死活爬不上去。过了半刻钟,才无精打采地说;“现在路这么烂,那不是还要走两三天么?”
他倒不是忍受不了一路的阴雨连绵,只是整个牛头人领地南部,除了南界堡,再也没有一座人类城市;听说走出红杉林,就能到商队处理货物的小城洛德泰,他实在是心痒难耐。
尤伯见他一幅死人脸,心下也是不忍,安慰他说:“小子你也不能总往坏处想啊,说不定月神保佑,明天一早太阳就高高挂起了呢!”
阿伦却不再理他,嘀咕了一声月神保佑,慢慢地躲到了车队后面,找了个被高耸的防雨帆布遮蔽的位置躲雨去了。尤伯脸上的沉重表情,却并未因恼人小子的离去而稍有舒缓,反而在墨绿色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深邃。
到了傍晚,大雨竟然奇迹般地停下了。只剩下厚厚的云层,仍固执地遮蔽着天空。天边的一幅白云被夕阳所染,呈现出瑰丽的橙红,也让饱经旅途风霜的旅人们,终于有时间稍作停歇。
商队算上阿伦,统共十三个人。其中七个护卫,便在几个月前开辟的空地附近找些半干的木柴,作为夜间篝火的燃料。阿伦在一旁帮着其他人清理地皮,扎上帐篷。说起来这还是他离开南界堡之后新学会的本领——原先在城里当非法童工,是从没有外出住帐篷的机会的。
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暗下去的时候,规整的营地中间已经燃烧起了温暖的营火。粗糙的杉木架子上,一口铁锅被火舌不断舔·舐,发出咕嘟咕嘟的清响。十几个人围坐在篝火附近,大半的眼睛都盯着那口锅,鼻尖也已有一丝丝肉香在不断撩动。
阿克里尔抽抽鼻子,赞叹道:“要说煮汤做菜,还是阿伦在行,我们这些人,拿着上好的猪排松菇,最后吃得也跟又冷又硬的干粮没两样。”却是打着讨好一番,骗点肉汤的主意。
阿伦撇撇嘴,“今天可是用了三天的肉干煮这一锅肉汤,肯定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吃个脑满肠肥,大叔你这一招可是用错地方了。”
阿克里尔嘿嘿一笑:“那不是更好么。”说完便直直盯着那口铁锅,不知想什么去了。
阿伦打开锅盖,搅了两勺子,笑呵呵地宣布开饭。商队成员们便纷纷献上自己的碗,随后默默地吃起蘑菇肉汤来。换做往常,是肯定要在吃饭时嬉笑怒骂一番的,但众人已经连续五天没吃热食,今天便出奇的安静。谁也没看出沉默的阿伦有什么反常之处。
一顿篝火晚餐结束,天空也已完全陷入漆黑之中。除了留下守夜的尤伯和托雷夫,其他人都各自挤进睡袋,去梦中找寻渴求的一切了。
阿伦在睡袋里翻来覆去地折腾,想要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但总是睡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从睡袋中爬了出来,坐到篝火旁,静静地望着火焰出神。尤伯坐到他身边,轻声问他;“臭小子怎么睡不着,晚上吃撑了?”
阿伦偏过头看着他,脸上却没有惯用的笑容,而是许多个夜晚前,那种寂寥的表情。“大叔,后天能到洛德泰么?”
“搞了半天你居然问这个,要是明天阳光明媚,傍晚就能赶到洛德泰。”
阿伦却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大叔,你知道穆恩领在哪里么?”
“穆恩领么,是圣殿的地盘,离这远着呢。要去那里瞻仰月神神侍他老人家的风采,得穿过很长的苦沼地带,放在几十年前,可是连一条通行的大路都没有···”
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阿伦,尤伯的话戛然而止。“臭小子你莫非是要去穆恩领?”低低的嗓音中却满含苦涩意味。
阿伦轻轻地站起,应了一句“大概是吧”,便向着自己所在的帐篷缓缓行去。只留下尤伯一人,在火堆旁,皱起了眉头。
托雷夫从营地另一边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不发一语,表情一样的凝重。
阵阵夜风拂过,轻巧地带走了积蓄多日的水分,林间的一抹火焰不断跳跃,只在邻近的树干上留下了更深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