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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昨日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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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明宫宫内,宫女太监排列整齐。

    雕梁画壁,却是愁云惨淡。那整衣华服,满目悲戚的坐卧在塌前的貌美女子低头拭泪。榻上的人,青白颜色,眼窝深陷,虚弱的陷进龙凤绸缎之中。

    阖欢进门便看到这样的一幅画面。

    跟着郑三元福了福身,阖欢自觉到了刀架子下面反倒不那么紧张害怕了,便大着胆子抬眼瞟了瞟。

    “郑三元给贵妃娘娘请安,愿娘娘大皇子福寿安康。回娘娘,这位便是左大将军前儿荐的大夫。”郑三元点到为止,若是换成其他给了好处的,怕是还需要斟酌一番才是。

    果然,上头这位贵妃娘娘登时皱紧远山黛眉,捏紧手帕,说道:“这都多少日子了!?竟还这么折腾,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

    阖欢抬眸,被贵妃凌厉目光吓愣半晌,一时又觉得这位贵妃对大皇子态度奇怪的很。莫非不是亲娘?

    “还愣着干啥?”郑三元早已起身,弯腰回头厉声呵斥着。

    阖欢起身,跟在一个宫女身后,到了榻前。

    这时候,阖欢才看清,那女子,那眉眼,虽是可以描画,却仍是遮掩不住西域女子的狂狷之气,真的不是亲娘啊。

    之后,贵妃被人簇拥着坐在一旁。

    阖欢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脉搏微弱,瞳孔放大,这便是病危的迹象,暗叫了几声不好。然后,她就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阴冷目光,顶着压力看完了血压和身体基本情况,又问了几句病历和用药,身边随侍的太医一一答了,却轮到阖欢犯难了。

    古时候的中药与现代的略有不同,再加上阖欢也只是略窥门径,那太医几句专有名词说下来,阖欢已经招架不住,却又不好再让他说一遍。

    来时已被搜了身,别说纱布,连听诊器都带不进。阖欢无奈,只能亲力亲为。

    她掀开被子,又要解开衣服,后头的人已是惊呼一片。阖欢只是一顿,又继续。

    胸前约有四五处的砍伤,伤口略浅,未及心肺。右腹部剑伤直入,微肿,不排除胆脏破裂的可能,肋骨处见青紫,有断裂现象。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排除脑部淤血的可能。

    如此严重的伤,能撑下来那么长的时间,也真是有神仙保佑了。

    “怎样,可有的救?”贵妃一脸冷漠的质问着阖欢。

    阖欢没有把握,更没有这个胆量,却又是输的不甘心,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救,也不可救。”

    “什么?!”

    “救有风险,不救必死。”

    阖欢无奈说出实话,心底打鼓。

    “若是放手一搏,有几成胜算?”

    “不到三成。”毕竟他都拖了那么长的时间,已经创造身体上的奇迹了。能在手术之中不发生任何的意外,三成已经是极限。

    贵妃华服席地,高高挑起眼角,眼中多了几分算计。“那就救吧,他可是我们酉沐的大皇子,若是就此去了,可怎么好?!”

    阖欢知道这就是答应了。便立即开口要回自己的背包。

    虽说心里已经有了多少计划,但阖欢还是借口不合时宜推迟到了两天后。那郑三元递给自己背包时候那满心满眼的鄙夷,阖欢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却是忍住不说罢了。

    郑三元将阖欢安排在了太医院西角门的一间荒废小屋里,勉强的摆个膳,便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阖欢在不见灯光的屋子里,着实害怕。

    那空气里还有发霉酸臭的味道,引得她一阵恶心。阖欢大开着窗门,腐臭味道依旧消散不去。

    硬着头皮,打扫了一番,算是收拾出了床的模样,桌子却是少了一只腿。阖欢心里骂着生理心理都不正常的太监,却也不敢太大声。

    最后,阖欢实在累极了,倒头边睡,哪还管是哪年哪代的褥子和被子。

    第二日,送早膳的人很早便到了,喊了半晌,始终不见人,那小太监思忖着若是就这般回去,也没法和郑公公交代,索性就直接搁在了门口,若是问起来也便说是那人没看见。

    小太监一溜烟儿的跑了。

    阖欢睡到日上三竿,连着几日骑马赶路,昨日又承受那么大的精神压力,此时的叶阖欢早已经不在乎什么形象了,像个乡村泼妇一般大字的躺在床上。

    她睡眼惺忪的起来,走路虚浮,两脚都无力。推开破旧大门,便看到了两个小饭盒,抬头看着阳光忖度着时辰,吹了一阵风,便想起了这大抵是她的早饭和午饭。

    阖欢不愿浪着,索性一口气吃完了两顿饭。

    梳洗一番之后,还是觉得积了食,便想着出去走走。

    阖欢一出门,便是太医院。因着宫中最近实在不安宁,太医院进进出出的人更多,气氛也愈加诡异的安静。

    那往来其间的,只有匆匆的脚步声。

    阖欢忽然出现,登时打乱了节奏,好在郑公公提前吩咐过,倒没有多少人大惊小怪。阖欢倒是吓了一跳,她见到这么些人都不说话,还以为有什么,却又见这些人只是干活,顿时又是惊讶又是尴尬。

    和自己玩了一会儿,实在无聊,阖欢忽然便听到太医院门前合乎的声音,像是给大人物的跪拜礼。一时好奇,阖欢惦着自己的裙子,一步一挪走到院门,朝外瞟了一眼。

    门外,奴才向大人躬身行礼。众星拱月。

    那大人着一袭紫衣官服,却又簪着儒士的发髻,未戴官帽,只留锦缎覆额,额前一块琉璃白玉。

    阖欢未看仔细,只是觉得熟悉,再看去时,那中间的人离了众人,只身远去。阖欢只来得及瞧他背影挺拔,肩宽腰窄像是练家子,却是下盘虚浮又像是极度虚弱。

    “哎!郑公公,方才走过的那个人是谁啊?”

    忽然在迎合躬身的那群奴才里看到了郑三元,又是欢喜又是晦气。阖欢知他是怎样模样的人,说话也自是不必拘礼。

    彼时郑三元正和身边罗太医说这话,这边一进门便瞧见了昨日那不知胆小胆大的丫头,正是没好气,便敷衍道:“谁谁谁啊!可不就是从祁俞来的贵人。”

    不指名道姓,却已经给了阖欢足够的信息量。

    李铎寿?那人便是赖三说的从祁俞来的贵候?

    阖欢自打一听到李铎寿的名字,内心便有见面的冲动,不为别的,只觉着这人履历丰富,实在堪称这个世界的曼德拉。

    其父李子闾为天下圣儒,甫他一出生,母亲竹泉长公主因难产去世,他自娘胎里带出嗽疾,气血更是弱于常人,李子闾曾为此遍访名医,也终不得愈。祁俞沐福三年,李子闾仲秋病逝,临去之前,向天下儒士托付幼子。

    李铎寿自此便有着号令天下儒士之权

    幼年失父丧母,养在宫中。李铎寿一身病痛,却是为国事四处奔波。凭借身份的优越,李铎寿十岁出使漠北蛮荒,居于漠北之地不到半年,便换回祁俞十座城池。十三岁举荐西黔将军,收复海外石岛。十六岁出使宗龙,促成姻亲。

    这一次一触即发的战争,数万人的牺牲,全凭借着他一个人的力量,一个人的智谋,力挽狂澜,将一切推到了和平的起点。

    阖欢作为一名医生,是对着国旗宣过誓的,必定竭尽全力解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永不背誓。所以,自内心里,阖欢十分崇拜像曼德拉一样的和平主义人士。

    早听说李铎寿便是这一般的人,方才又几乎是擦肩而过,阖欢悔的肠子都青了。

    天慢慢长了,晚上来的迟了些。

    阖欢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毛笔发呆。忽然,就将画的一团麻的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郑三元实在将时间掐得太好,刚推门,就看到脚边咕噜噜的滚来了一个纸团。郑公公一甩拂尘,弯腰拾起。

    盯了半天,也是没瞧出个东西来。

    “放下吧,你看不懂的。”阖欢此刻正是思路纠结的时候,才没什么好气。

    郑三元却与以往鄙视的神态略有不同。躬身有礼,“那是那是,叶大夫写的,又岂能是奴才这样身份的能看懂的?”

    阖欢嗅到了那么一丝奸计的味道。

    “哎!我说郑公公啊,你昨儿不是挺不待见我的嘛!怎么说话的腔调变了那么多啊?”

    郑三元也是猴戏唱惯了,变脸也是技艺精湛。“哟,叶大夫,你这又是说的哪里的话,杂家日前那是不知道,有眼不识泰山,原道大夫您是这样能入得了贵人的眼,方才便是有人差了奴才,说是贵人要见你,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郑三元这番话半真半假,惊是真,喜是假。

    去见那人之前,他倒是没想到此次贵人会亲自接待这位,往前儿,可都是经他的手处理的,彼时一听,他还惊吓了半天,以为是贵人怪罪自己从中偷短,办事不利。

    “贵人?那位啊?”

    “自然是顶顶尊贵的人啦!”虽是奉承,可郑三元是亲眼见识过那位的本事的,在他的眼里便是当今真正尊贵的天子也是比不过他半分的。

    阖欢本想推脱,却被郑三元连哄带吓的终究出了门。

    天边失去了彩霞,两人似乎行了很长时间的路,天色暗了许多,各个宫殿都亮了烛光。

    长长的抄手走廊之后,行到了一处枯枝败叶弥乱的偏僻处。园门正中牌匾常年失修,早失了苍劲风采,两边各写着“园内万株皆不见”“槛外千帆悉过尽”,上头的便是“清修方苑”这四个字。

    阖欢觉着甚妙,却是不大喜欢出家人文艺泛滥的气息。

    进了园子,那树藤却如同活了过来,绿意盎然的爬满整个院子,小径曲曲折折,出口尽头,便见一方湖水清澈,尽管黑黝黝似夜,却因着湖心那一点灯光显得波光粼粼。

    郑三元便是在此处站定了。吩咐阖欢便是湖心那一人,在等着她。

    阖欢远远瞧着,只是一个星点,并不真切。鼓足勇气走了过去,沿着湖水微荡,送着幽幽清香,阖欢走近那个一直等待的人。

    那人面向湖面,背对着阖欢,斟酒独饮。

    阖欢认出了那一身紫衣,以及儒士发髻。

    “给李侯爷请安。”阖欢模仿着郑三元动作,却实在不到家,跪下的时候猛然磕在了鹅卵石上,疼得直咬牙。

    李铎寿听得后头一声清脆的叫声,还以为什么怪事,一回头,便见地上的人正埋头抱腿叫苦连天呢。他一向对女人温柔,此时更是不例外,便屈尊降贵的伸出了手。

    “起来吧。”

    阖欢听见往日熟悉的嗓音,吓得愣住了。又见到一双手伸到了自己的眼前,骨节分明,指尖薄茧,都是阖欢曾经牵过并且永远依恋的回忆。

    李铎寿有些奇怪,看着缓缓抬起头的少女,一双明亮的双眼,满含泪水,瘦小的脸婴儿肥鼓起,薄唇扬起,是一抹灿烂微笑。

    这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李铎寿忽然觉得,决定见这个少女,或许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