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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三天三夜没有休息过。邹无忌离开后,本宫强撑着精神,在女侍的搀扶下简单洗漱。
洗脸的时候稠布被勾出了细丝,本宫这才发现,原来本宫已经长了满下巴的青色胡茬。
本宫记得曾有一日——并不知是哪一日了——本宫和赵构厮混,说起长安里出名的“美髯公”徐长徐知事。这位徐知事官不过三品,且并非隶属礼部,但因相貌俊美,长髯润泽,端仪威重,曾被父皇当庭赞为“美髯公”,故而大周与别国的邦交礼仪之事,常常有他来掺和一脚。赵构说这是为了让西北边那些胡人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好胡子。像他们那样一大捧棕黑色胡子杂在一起不洗不修剪,是决计没有男子雄壮之美的。像徐长的胡子这样,不交杂丛生,不旁出斜逸,远看有油润光泽,近观有栉比之序,才是真正一把天生好胡子。拥有这样的好胡子,徐长被称为“美”才不为过。
本宫一贯地不同意他,争辩道:“凭什么整齐有秩序的胡子才叫好胡子?我看乱糟糟的胡子也十分俊逸。凭什么有胡子才能被称为美?我看没胡子的也很赏心悦目。”
赵构就笑本宫是欣赏毛没长齐的童子,被本宫一把扑在栏杆上差点掉下去。
栏杆。那时我们正登高远眺,半幅长安尽收眼底。
应该是去年八月的事了。赵慎太子还在,赵后主持中秋红叶宴,本宫坐席比一些宗室子弟都靠后。本宫当然一如既往装傻,母妃虽坐父皇近处,也毫未当场表现出不快。
节后赵构硬拉本宫去宫城东边最高的角楼上游览,他嘻嘻哈哈只字不提红叶宴,但本宫知道他是为了纾解本宫的郁闷。
得知己如此,是本宫之幸。
本宫疲倦得睡不着,躺在榻上将长安内外布防又仔细过了一遍。
御卫是最精锐的部队,直接隶属于父皇,是父皇私军。名义上由赵构总领,几天前全部被调到了渭水行宫。行宫距长安五十里,御卫回来至少要四个时辰——但若只调骑兵,就只要两个时辰。
另一支队伍是府兵,人数大概七千。这些兵员没有盔甲,也没有马匹,平时缺乏作战训练,只负责长安城的治安。他们隶属长安府,是可以由丞相直接调动的,又因为从未调离长安,所以是反应最快、最熟悉长安地形的。倘若不测,巷战中他们反而比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沉重盔甲的御卫要灵活。
长安有两万常驻军,平时驻扎在城郊,直接隶属于大司马,如今也就是本宫的大舅舅。这几天应该已经被调到内城了。这两万常驻军以步兵为主,装备比御卫要差很多。但是御卫毕竟没有上过战场,而且人数只有五千。这些常驻军却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两军正面相抗,胜负未知。
骊山有两千常驻军,平时倒也时或训练战备,但他们的主要责任并不是直接作战,而是通讯和衔接。因为更大的力量在骊山以西又一百五十里的屯田上。那里驻扎着二十五万精兵,只能靠父皇的虎符调动。从消息传过去到调兵回长安,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这支力量一经调出,战场上胜负便分。然而,如此一来,等于向天下宣告长安大乱。朝内各诸侯心思撇开不谈,单说柔然已经秋犯,若得消息,一定不顾一切代价冲入边关。但如果父皇一开始就已经采取最决绝的办法,那么留给田氏的时间只剩今晚了。
除此之外,还有长安附近各王侯封地的军队、各世家的家兵,以及各贵族明里暗里蓄养的私军。当然还有流民之类可以被一把粟就骗来为正规军打前阵的,但这些人往往连根像样的木棒都没有,不要说是铜铁做的兵刃,故届时恐怕也只是引颈就戮而已。
一场乱,不知要死多少人,又不知会有多少人籍此飞黄腾达,跻身贵胄之列。
死人多是贱民、下级兵员,飞黄腾达的多是大小官员、世家子弟。
难怪人人济济于富贵,挣破头往上挤。
平民想做官,官想做列侯,列侯想做皇子,皇子想做太子,太子想………
本宫沉沉睡去,梦里光怪陆离,似乎有一阵风吹来,将本宫托举到半空,望见前方金光灿烂,刺得人睁不开眼。又有阵阵雷声,轰隆隆滚地,以万钧之势席卷层云,震得本宫心胸也跟着闷响。
本宫惊醒,一身是汗。
窗外阴沉沉的。
天还没有亮?还是又黑了?
“殿下?”女侍转动烛台,让烛火透出,殿内顿时亮了许多。
她上前来,担忧道:“殿下只睡了三刻钟,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我……”本宫揉揉眉头,“本宫………”
“顾怀璋何在!”殿门被人踹开,冷风灌入,帘幕被吹得乱飞。
剩下的女侍全部从浅眠中醒来,持戟迎敌。
“大胆!”当头的女侍喝道,“竟敢直呼太子名讳!尔等论罪当诛!”
冲进含光殿的一群人,先被殿内布置一惊,再被女侍容貌一激,个个露出贪婪之态。片刻后,才有人听懂了女侍的喝话,表现出些许犹豫。
其中一个面白须短的人分开兵员,走出来行礼道:“末将无知,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
本宫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晕眩感,绷紧了脸道:“尔等所属,是何处军队?”
那白面人执的倒是正规军礼:“末将骊山校尉……”
“骊山校尉统两千精兵,你身边这群不过乌合之众,也胆敢称是骊山守军?”本宫冷漠道。
不可能是骊山守军。父皇离骊山那么近!就算父皇变卦要收本宫,也不至于派这些草包过来。一国太子,落于这样草寇一般的野兵之手,简直是大周的耻辱!
那些人便叫嚷起来。
“算是什么东西!也配问你爷爷军属!”
“太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被子里。”
“死到临头,还敢瞧不起咱们!”
“乖乖,都这步田地了,还要这么多女人,啧啧……”
本宫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都住嘴!”那白面人道,“都皮痒了!想吃鞭子吗?!”
“几时轮到裴桓你这小白脸来教训爷爷!”
“靠着屁(股拿了军衔,倒狂起来!”
兵众吵吵嚷嚷,半分纪律也无。
那白面人面色一沉,抽出腰间长剑挥下,只见剑光一闪,便有两颗人头落地。
人群嚷声戛然而止。
两具无头尸体举着刀枪,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才轰然倒地。被斩落的人头还在厉声嘲笑,在地上撞得蹦了几蹦,五官都撞得面目全非才滚到角落不动。腥臭的鲜血如瀑布一般喷涌出来,洒得那白面人看起来像个白夜叉。
本宫骇然。
女侍们的身影晃了晃,几乎就要丢下刀戟尖叫。
本宫站起来,用宽大的袍袖盖住攥紧的拳头。
“放肆。”本宫冷静道,“东宫是容尔等胡来的地方吗?”
裴桓脸上犹带血,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末将管束无方,见罪殿下。”
本宫道:“谁派你来?大司马?”
裴桓跪下道:“齐王有命,遣我等护送殿下出京……”
“齐王?”本宫打断他,“大司马自立为王了?”
裴桓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道:“太子殿下,御驾已在行宫殡天,殿下手书《托孤命》已经昭告天下,立大司马为齐王,辅佐殿下平定赵氏之乱。”
满殿上下,鸦雀无声。
“御驾殡天……本宫亲笔立大司马为齐王?”本宫喃喃,然后大声冷笑:“谁想出来的点子!荒唐至极!你们以为诸王列侯会信吗?!天下官吏庶民会信吗?!一个太子,去立摄政王?!”
本宫说到最后,嗓音都劈了。
无人答话。
整个东宫,只听得见本宫的声音。
“《托孤命》是谁写的?”本宫找回了些理智,“何时发出的?既然 ' 昭告天下 ' ,消息出京了吗?认得本宫字迹的就那么几个,拥兵自重的更少,你们………”
本宫忽然顿住,想起刚刚离开的邹无忌。
无忌写得一手好字,犹善仿人字迹。本宫每次被罚抄书,都扔给他不少书册,简直是让他练习。
他仿得最像的,恐怕就是本宫的字迹了。
“托孤命………好一个托孤命!”本宫大笑。殿中众人又开始窸窸窣窣:
“这不是疯了吧?”
“换成是你,荣华富贵到为人鱼肉,你能不疯?”
女侍回身看本宫,眼中盈盈有泪:“殿下……太子殿下………”分明想劝又不敢劝。
“本宫………哈哈哈哈哈哈!”本宫笑得停不下来,“托孤命!哈哈哈哈哈!”
托孤命!邹无忌啊邹无忌!
田氏将这份文书发出,是想凭借本宫的太子之位造成两君分立之局。本宫是储君也是副君,在正君天子骤然驾崩的情况下,是天下正义所归,是唯一一个能用虎符调兵的人。如此一来,田氏就敢去搏一搏那驻扎在骊山以西一百五十里的二十五万守军!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个“托孤”上!
若当今果然驾崩,一个太子,有什么立场去写《托孤命》?能将国朝托付给摄政的,必须是先前掌握国朝之人。且太子为孤,他自己怎么去托孤!
这份文书昭告天下,等于告诉天下,田氏叛了,人人得以共击之!
田氏真蠢。
被父皇欲擒故纵,竟就如此轻易地交出自己的底。
本宫身后的田氏,蠢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本宫不姓赵?为什么赵太子能有赵构赵安,有赵先赵沅!而本宫什么都没有!
整个田氏,全都是一群短视之人!
“太子殿下!”趁着女侍担忧,无暇顾及阶下,裴桓上前道,“事已至此,请随末将出城。”
本宫止了笑,随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星:“出城?怎么,长安荣华,你们都不要了?”
“殿下!”裴桓正色道,“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得失成败,长宜放眼而量。”
这是本宫昨夜拿来安慰自己的话。可是现在,父皇已经有九成九的可能,不会留着本宫。
“得失成败,长宜放眼而量。”本宫喃喃,“裴桓?你有字吗?”
裴桓愣了一下,然后涌起的热血冲上头颅,将他的面颊染得通红:“臣锦州裴桓,字威重,愿听殿下差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