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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巧莺被文尝责骂而窃喜的压枝,正垂头束手站在文尝身后,初初听见秋云水柔波般的声音,“给萧妹妹斟茶”,即刻挪动了步子,拐进小厢,三脚风炉内炭火正旺,炉上烧着铜壶,壶嘴里冒出蒸腾的热气,卷云般滚滚上升。
从具列中取了竹筴,又从纸囊中夹了一方寸的茶饼,置入茶壶,浇上滚水烫了片刻,待茶香扑鼻时,倒出首杯灌入痰盂后,轻手轻脚提了出来。
深埋着头,目不斜视地绕过屏风桌椅,熟稔地为萧孺人添了茶水至杯盏八分处,既足饮又不致烫口,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开。
倒茶的活计压枝已做了一年,从初时的提心吊胆到如今挑不出一丝差错,压枝深明此中门道,在此之前,她不过是院里的洒扫丫鬟,文尝姑姑见她老实木讷,便将她擢升为二等丫鬟,入屋内服侍。
虽常遭巧莺排挤,但现下看来,往日的谨慎都是值得的,出头之日在即不是么?
压枝神思正浮游于九天之外,猛然感到秋云水瞥来的目光,“这丫头拙笨得很,当不起妹妹赏识。”
压枝霍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秋云水,见其面无异色,不由得歇了口气,夫人多疑,她可不想引火烧身。
二人仍在叙话间打着深不可测的太极,压枝不敢入耳更不敢入心,可是想起夫人所说,萧孺人夸赞她了?
压枝心头泛起淡淡的欢悦,无关是非,一直被人视作摆设的木头人有一日得了注目,自然是开心的。
由此,便忍不住偷偷抬了抬下颚,掀起眼皮,泻出一丝目光,窥觑着客座上言笑晏晏的萧孺人。
当下,心惊。
将军府的两位孺人同处一室,一般的知书达理,一般的惊为天人,秋孺人胜在飘逸如仙的气韵,萧孺人则偏于千娇百媚的容颜。
一人生于富贵门第,一人出自门阀士族。
一人画技高超,一人文采斐然。
一人不动声色心思深沉,一人手段毒辣智计频出。
两位美人将这偌大的厅室耀得满堂光辉。
压枝忽感心头一阵热流涌动,从未有过的志勇与野心就此生根发芽。
室内,谁都没看到角落里一个貌不惊人的丫鬟此时内心的天翻地覆,尽顾着以欺世的慈眉善目温言软语来定夺旁人的生死归途,以夺得在将军府内一片安身立命之地。
“听闻夫人前日产子,老爷彻夜守候门外,果真是情深意重。”萧孺人嘴角噙着一抹苦笑,下一刻,又挂上几丝嘲讽,眉眼飞扬,“只是不知是男是女,怎就没了下文。妹妹可急着上门恭贺呢。”
“不足月就坠了地,难免筋骨孱弱,夫人许是怕孩子受寒,才不对外宣扬。”,秋云水垂睫,淡淡的眉宇间夹杂了浓浓的忧色。
“明日便该洗三了,府里却没半点动静,姐姐不觉怪异么?”
“此事由老爷夫人做主,何需我等担心。”,秋云水柔声道。
看她这般冷冷清清,好似当真未曾放在心上,萧孺人不由得冷笑道,“婴孩之事姐姐心知肚明,你我之间便不必卖关子了罢。夫人若是一举得男,早就锣鼓喧天闹得京都尽人皆知了;若是生得女儿,也是儿女双全,万无沉寂之理······”言语未尽时,身子前倾,笑如狐狸般狡黠,兴味十足地说道,“莫不是生了一个怪物?”
厅堂内霎时间静了下来,秋氏主仆皆一脸惊诧地望着萧孺人。
“妹妹性子直爽,口无遮拦,此言姐姐权当没听过,”秋云水敛了温润,整肃道,“可日后妹妹若再如此无状,我云水居屋陋瓦薄,经不起妹妹的惊世之语。”
一席话将萧孺人的笑意冻在了嘴角,鼻翼翕动,红唇紧抿,怒气隐隐薄发,生冷的神色吓得身后的丫鬟绷紧了皮子,文尝也做好了迎难送客的打算,几个呼吸间,却见她硬生生地又将抿成一条线的嘴角扯出了笑意。
“说笑罢了,姐姐哪来这么盛的火气”,萧孺人说了句,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瓷壁碰撞,音清声脆,压枝紧盯着她的手,唯恐不小心摔了再将怒火喷到她身上,提心吊胆之际,萧孺人浅酌一口便搁下了,杯盏安然无恙。
幸好幸好,压枝暗道。
“妹妹此番前来,一是许久不见姐姐,思念得紧,一是荣欢这丫头去百秀园掐枝时路经青澜院,撞见了一桩趣闻,仅妹妹一人知晓着实憋闷,故来与姐姐说道说道。”
秋云水挑眉,“趣闻?”
“额——荣欢看到巧莺也在一旁,难道她没与姐姐说么?”
秋云水心头冷笑,面上却是无奈,叹了口气,“那丫头脾气大得很,方才因错骂了她几句,扭头就走,不曾说什么趣闻。”
“姐姐大度,若是我——早将她逐出院子了。”
“年少无知,好生调教就是了。”,秋云水惭愧笑道,“不知妹妹口中趣闻是为何事?”
“大少爷回府了。”
“妹妹又在逗弄我不成?大少爷乃是嫡长子,即便另辟了宅邸,将军府也是他长久的归所,来去自由,这算得什么趣闻。”
“这确不稀奇,”萧孺人唇角一勾,望着秋云水的眼睛,“大少爷虽与老爷不睦,与夫人却极是亲厚。常言道母子连心,母亲病重,孝子有感,遂弃职事不顾,专程回府探望,这可算稀奇?”
“吘?心有灵犀之事我只在话本中读过,倒真不曾见识过,这对母子······”,秋云水兴趣盎然地眨动着眼皮,转瞬间,又面色大变,“妹妹是说夫人病重?可有真凭实据?”
“姐姐不信我?”,萧孺人幼兽般歪着脑袋问道。
“不是不信,只是心有灵犀一说······近乎怪力乱神,我······”
“若是夫人近身婆子亲口所说呢?姐姐可信?她于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悲切之极,道出夫人危在旦夕,生死不明。”,萧孺人虚虚叹了口气,以袖掩面,甚是惋惜。
秋云水当即离座起身,“夫人······夫人缘何竟至如斯地步,可召了府医诊脉?”
萧孺人殷殷点头,“自然是召了,怕是府医也束手无策。”
“这······”秋云水一脸悲痛,静默许久,抬头朝萧孺人望去,“我屋里有几棵老爷往日赏赐的珍草良药,妹妹若是得闲,不妨与我一同前去青澜院探望。”
闻言,萧孺人畏怯地缩了缩肩头,“还是免了吧,眼下大少爷正在夫人屋里,他那性子简直跟夫人如出一辙,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炸。他素来看我们不惯,姐姐不也吃过他的教训么?妹妹可不敢贸然去触霉头。”
“那事全因我手下人失言,不怪大少爷生气。”秋云水瞥了文尝一眼,“况且你我皆为将军府孺人,平日多承夫人教导,此番她缠绵病榻,照理该去探望。”
“还真是多亏她的教导!”萧孺人水袖之下咬牙切齿低声说道,秋云水只当没听见,“可我屋里既无珍奇药草,又不通岐黄之术,去了也是添乱。”说着缓缓起身,颔首道,“如此,便不耽搁姐姐了,妹妹这就回去长跪佛前,为夫人祈福添寿。”
“嗯,也好。妹妹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