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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应拖着一身疲惫踏出宣化街时,已日薄西山。
青骢马乌亮的马鬃在温热的风中撩起一丝波澜,狄应跨坐其上,垂头冥思。
奚谏之不曾临朝已有半月之久,身为右丞担纲重任,退避两日,朝堂便该生出乱象。陛下却提也不提,本该奚谏之先行审阅的奏章打他告假的第一日起,便直接送到了御书房,似乎两人私下早有商定。
奚谏之腿疾,谁人不知,何必遮遮掩掩。
其中必有乾坤!
陛下与奚谏之更为亲近,狄应心知肚明,只因他与奚谏之间差了一个人,长公主。
他歆慕长公主,打十几年前,狄应便知道了,自然也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长公主天人之姿,卓彩华然,哪个男子不思慕?
可贵就贵在,奚谏之是个情种,数十年如一日,痴心不改。
他对长公主忠贞不渝,便是对皇家忠贞不渝,陛下多信任他几分便显得无可厚非了。
即便狄应早早就追随陛下东征西战,即便他几番舍命救陛下于危难之中,即便他当年几无败绩,声望甚而高过了尚未称帝的尹玉,他也不曾起过别的心思,甘心臣服于陛下。
可是,昨日是非如风散去,究竟是谁先背叛君臣之义,再去追根究底又有何意?
街市喧哗,乱声入耳。
嘈杂之中,机敏如狄应,一下子便分辨出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哼,此时念起姐弟情分了······”
循声望去,果真看到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站在赌局门外,上蹿下跳。
“巧莺”,狄应唤道。
巧莺慌乱地扭转了身子,一见是他,脸色骤变,正欲行礼,但见狄应自暗色披风中探出手来摇了摇,召她近前。
巧莺跑到马下,微微福了福身子。
“你不在府中服侍秋孺人,在这罗唣什么?”,狄应居高临下,冷声道。
巧莺脑子灵活,当即编排了一个由头,“夫人作画用的墨块没了,派奴婢出来买些回去。”
狄应四下环顾一圈,紧盯着她,道,“这四处并无画舫,你到赌局去买不成?”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直教小丫头两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虚飘飘地飞了身后男子一眼,强打精神,回道,“禀将军,那是我姑婆家不成器的堂兄,好赌成性,近来输光了银钱,死缠烂打求我给他些傍身银,奴婢气不过,这才不顾体统在赌局门口与他纠缠。”
“可方才我听到你说甚么姐弟情分,怎么又成了你堂兄?”狄应目光犹如锥心之针,死死看着巧莺脸上的神色。
巧莺深埋着头,回道,“他是个没脸没皮的赖货,左右为了哄骗我的月例,甚么姑奶奶姐姐一应都叫得出口的,奴婢无奈,惯常由着他,久而久之,就忘了原先的辈分,自认为姐姐了。”
狄应不语,又望了她几息,后又抬头看了看赌局门口正翘首张望的男子,眼下乌青,面色发黄,虽生得几分清秀,却全没于那副苟且的形态中了,确是个流连烟花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收回目光,肃容道,“莫做有损将军府声誉的不当之举,办完事及早回府。”
“是”
遥望着狄应渐行渐远的背影,巧莺忍不住拍了拍胸脯,粗粗喘了几口大气,暗自庆幸道,
幸好这败家少爷与夫人长得不像,否则凭老爷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
“巧莺,那人是谁啊?”,秋云山转脸就癞皮狗似的蹭了上来,抻长脖子,望着狄应的背影,问。
“与你何干!”,巧莺白了他一眼,抬手要将食盒递给他。
身后的大汉见此,忙阔步走了过来,在秋云山之前先行接过食盒,憨笑道,“莫累着少爷,我来就成。”
巧莺对他倒是有几分好感,笑盈盈地说,“秋大哥瞧着五大三粗,却是个细心人哩。”
大汉赧笑着,不知如何作答。
“他可是狄大将军?”,笑谈见,秋云山猛地蹿跳起来,“巧莺啊巧莺,你可是毁了本少爷的大好前程!”
“嘁”
“不是说姐姐在将军府深得恩宠吗?怎么不把我这弟弟举荐给大将军呢?”秋云山气声问道。
“莫说将你举荐给老爷,就是你这个人都不得让老爷知悉。”
“这说的什么狗屁话!”,秋云山当即恼了。
“夫人知书达理,才情出众,这才得老爷爱宠,若是让他得知夫人有个弟弟,既无功名在身,又无贤明存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全累夫人养活,指不定此后便不看重夫人了呢。”,巧莺声音婉转,却说得秋云山脸色黑沉得快要滴出墨来。
见势不妙,巧莺转头就走,“不与你多费唇舌,本姑娘要回去侍奉夫人了!”,说完又低骂了一句,“败家子!”
秋云山一字不落听入耳中,攥紧了拳头,恨恨盯着巧莺的背影,直至她淹没于人群中,方朝地上唾了一口,“贱婢!走,回去收本!”
大汉无奈地看着他大步跃入赌局,遮了半身的帘幕垂放下来后,嘴角竟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天将迟暮,红日入海。
将军府内,袅袅炊烟自厨房上空飘出。
香醪嘉馔,珍馐美食,种种用料,精挑细选,道道工序,繁杂耗时,如此雕琢之佳肴,入得各人口,却是不同滋味。
昼日的愁也好,苦也罢,到了夜里,到了晚膳时分,统统深藏于心底,换上一张欢笑的假面,在这场一日中最为隆重的飨宴里,摆着最该有的姿态。
这般说来,最为随心惬意的,反倒是阴风呼啸的东院了。
群鬼拥挤着、推搡着、叫骂着,从连排的屋檐下飞出。
白嫩嫩的鬼婴仍是不着寸缕,托腮蹲坐在石阶上,蜷缩的身子远远望去,不过拳头大小。
仿佛约好了似的,那群鬼挤出屋檐,排成排,站到鬼婴身后,捏起拳头,提着气,一脸紧张而渴盼的神情,彷徨了许久,站他身后的鬼终于没了耐性,一脚踹过去,打头的鬼便“咻”地穿过了鬼婴的躯体,摊在地上,浑身哆嗦,痛,抽筋拔骨的痛,可也爽快,比起这股爽快来,痛便不值一提了。
而后,一个一个的鬼,玩闹般依次从鬼婴身上穿过,个个倒在地上,抽搐不停。
鬼婴无奈地翻了翻眼皮,“什么断头鬼,独臂鬼,都叫瘟病鬼好了。”即便她的眼珠上滚,露出的残余亦是浑浊的。
群鬼嘿嘿直笑,东院内随之阴风忽涨。
“白日里躲哪儿去了?”鬼婴问道。
“就在屋子里,我等是阴司之物,白昼日光太盛,罡气浓郁,受不得受不得。”,一鬼回道。
“这院子黑气弥漫,不见天日,便是晌午也不曾有日光射入,怕甚么?”
“那也使不得!”
“使不得使不得······”
“十二万分使不得······”
顷刻间,此起彼伏的“使不得”环绕在鬼婴耳边,鬼婴看着一个个断臂残肢的鬼魅们一边煞有介事地念着“使不得”,一边摇头晃脑叹息不已,不由瞠目结舌。
待他们终于念完了,东院内了无声息了,鬼婴僵直的身躯才缓过劲来,动了动,眨了眨眼皮,扫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问,“连体鬼呢?”
“仍旧躲在屋子里内,不敢出来。”
“对,不敢出来。”
“比胆小鬼胆儿还小。”
“鬼族之耻!”
“不是说不怕吗?”
“哼!”
······
鬼婴登时头昏脑涨,暗自收回耳朵上的灵识,再看,他们便成一个个龇牙咧嘴只张口不出声的“哑巴”了,鬼婴忍不住偷着乐。
待群鬼们一个个说完了,嘴巴不动了,鬼婴就又探出灵识,耸耸肩,“怕甚么,我又不能撕了他们。”
“嘿嘿,要是你想撕了她,我们就帮你撕了她。”
“帮你撕了她!”
“吃了她肚里的男娃。”
“嗯嗯,滋味应当不差······”
······
鬼婴被逼之下,故技重施。
待他们止息了,又探出灵识在耳朵上,“那巨身鬼呢?怎么不见他?”
东院内一片寂静,无人敢答。
过了半晌,缩头缩脑躲在群鬼中的胆小鬼低声说了句,“他昨夜夺你躯体不成,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此次,却无鬼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