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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明离开校园往酒吧买醉。
一瓶啤酒下肚,情绪渐渐平复。
回学校的途中,他误闯红灯,被一辆货车司机痛骂:“你找死啊?年纪轻轻,这么不爱惜生命,你死了不要紧,可怜你爸妈要伤心一辈子!”
志明忽然清醒,吓出一身冷汗。
他连连道歉,走回宿舍。
大哥已经成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试想想,在某个清晨或深夜,有个警察来家里敲门:“对不起,陈先生,陈太太,你们的儿子陈志明闯红灯,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叫父母如何善后。
有时候,好好生活,不添乱,不闹事,也就是孝顺父母。
他叹口气,拨电话找大哥聊天谈心事。
响了一阵,无人接听,志明刚想挂断,忽然有陌生的男声问:“找谁?”
志明一呆,“你又是谁?”
“不,你是谁?”
志明听见大哥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叫你别乱听电话,是谁?”
“打错。”那人索性丢下电话听筒。
志明发愣。
他是谁?怎么大哥从未提过?搞“运动”的朋友?莫非,他们又在密谋新的非法集会活动?
志明内心惶惶。
电话来了,是大哥追上来解释吗?
不,是同学:“志明,下周考理论,我有几个问题想得白头都不得要领,你若不帮我,我就得转系。”
志明定定神,“我们一起研究,你什么时候方便?”
同学松口气,“随时。叫我给你提鞋我都心甘情愿。”
不知怎地,这句话令陈志明想起父亲跟在资本家身后,落后半步,但亦步亦趋的样子,永远愉快地应者“是先生”,“谢谢你先生”。
“下午三时图书馆见。”
他怎么可以非议父亲?
他怎么可以对父亲说:“爸,不用卑躬屈膝,也可以找到好工作。”
“下一个月的生活费及零用钱已经汇给你了”,父亲说。
三十年前,他带着年轻的妻子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生活,首先是解决衣食住行,不让妻子担惊受苦,他是一个有肩膀的好男人。接着,两个儿子出生,黄口无饱期,尤其是这两个少年。
志明记得母亲说过:“长裤买回来的时候摺上几吋,六个月后变成吊脚裤,一年买三次鞋子,脚长得像小丑那样大,冰箱里塞满食物,几天之内一扫而空,‘妈,吃的呢’,连果酱肉松都可以空口吃,吓坏人。”
幸亏父亲年年加薪升职。
他能干?谁不苦拼呢,南明市挤满各地涌来的人才,努力有什么用?陈易比谁都会做人,上中下三层他都摆得平。
志明敬重父亲。
他没有什么做得不对,因为他必须那样做。
母亲也是,矜贵少女,嫁鸡随鸡,来到南明市,渐断六亲,“话全听不懂,晚晚做梦看见你外婆,天气热起来似蒸笼,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台风,整间房子颤动……”
勇敢父母,没有懦弱子女。
志明深深吸口气,开灯复习功课。
一有假期,志明立刻往家里跑。
下了车就看到有蒙面人拉着大幅横条,上面用血红色文字写着:“南明市归于每个市民”,“释放无辜运动分子”,“殖民主义滚出南明”……
志明一声不响。
回到家中,看见门外有警卫荷枪巡逻。
陈太太迎出来。
“妈妈不如搬来我处,在校外租一间房子,让我照顾你。”
陈太太微笑,“你爸需要我照顾,谁替他打点一日三餐?”
“爸也一起来。”
“到那边做什么?开一间杂货店?你爸不会习惯,他是总工程师,你不要听新闻报纸煽动,他们惟恐天下不乱。”
陈易神色如常,“志明,普田装置了电脑国际通讯网络,你来看看。”
志明动容,“久闻其名,这可真是先进,以后通讯多么方便。”
浑然忘却局势。
“我明早带你去参观。”
没想到陈太太说:“天罗地网,谁也逃不脱。”
陈易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陈太太站起来,“我不懂,我乱说。”
她走开。
志明问:“滋事分子可有扰乱局面?”
“不过是宵小趁乱惹是生非,警方可以控制。”
陈志明看到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车子一路驶进普田大楼,白天沿途也有人丢石头。
看得出是工人,怕摄影机拍到面孔,用破布裹面,衣衫褴褛的他们以卵击石。
防暴警车一到,他们立即狂奔。
司机叹息。
车子驶进普田停车场,守卫走过来检查,放车子进去,志明松口气。
他在父亲带领下参观电脑部,原先像衣柜那样高大的电脑忽然变得像电视机那般大小,工程师当场表演搜索资料储存文件,令人叹为观止。
可惜时局起了变化。
电脑工程师忽然说:“南明市民智渐开,近日我在公交车上看见有学生让座位给孕妇,而且这两年市民似乎养成排队的好习惯,这些都比先进科技更加难能可贵。”
大家都欲言又止。
“待志明学成归来,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不一定,志明或许留在广州发展。”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留在异乡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南明市也不算故乡。”
“你的故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陕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志明讶异,这是他见过最多愁善感的电脑工程师。
他对父亲说:“爸,不如我们考虑移民吧。”
父亲回答:“都走光了,谁留下来做事呢。”
“你不舍得?”
“我们只有这个家。”
“那么,至少让我把妈妈带走。”
“你怎么照顾她?”
志明语塞。
“你妈妈身体欠佳,不能操劳,留在家里比较好。”
志明只是个学生,没有经济能力,说不过父亲。
隔了几天,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
一间果园欠薪倒闭,工人包围办公室要求赔偿,老板致电警方求救。
警车一赶到不由分说投放催泪弹,引起工人不满,冲突越高越大,办公室被民众占据,谈判失败。
陈家注视电视新闻。
陈易说:“警察无能,应以武力解决问题。”
“他们要面子。”
“最终面子不能挽回,还得靠武力。”
电视荧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赶,四散奔逃,有人中枪倒地。
志明看得手足冰凉。
忽然影像中断,记者说:“警方劝谕记者为安全起见离开现场,并且宣称,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胶弹头。”
陈太太凝视荧幕,不发一语。
志明轻轻说:“时间不早了,妈妈该休息了。”
陈太太终于说:“不知是谁家子女。”
那一夜谁都没有睡好。
住宅区静寂一片,深夜,花香袭人。
志明悠然入梦,他拨开浓绿色芭蕉走入树林,看到满月像银盘般挂在半空,一个少年转过身子,笑着说:“你来了。”
志明轻轻答:“是我。”
可是少年声音突变,似在哭泣。
志明睁开双眼,发觉是母亲伏在他身上。
“咦,妈,怎么了?”
“不知道家明现在何处。”
母亲双眼通红。
志明劝说:“大哥一定平安无事。”
他拥抱母亲。
接连两天两夜骚乱,南明市成为头条新闻。
政府施用铁腕政策,引致上头不满,公开呼吁双方冷静谅解约束,要求政府和警方停止一切暴力措施。
陈易每天上午仍然上班,范尔影子般伴他左右,寸步不离,连下班都送他回家。
南明市四季如春,范尔脱下外套搭在椅背,腋下配枪清晰可见,杀气腾腾。
志明有不好预感。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一下。
志明抬起头来。
谁?私家路守卫森严,谁进得来?
这一下门铃声与所有其他门铃声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陈志明的寒毛忽然竖起。
陈易也走出来,他似乎更有预感,立刻问:“你妈在哪里?”
“妈妈在午睡。”
“别吵醒她。”
陈易吸一口气,伸出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察。
“陈易先生可在家?”
“我是。”
“陈先生,可以进来说话吗?”
警察报上姓名,“陈先生,你可认识该名男子?”
他俩出示一张照片。
陈易只看一眼,面如死灰,他点点头。
“这名男子可是你的长子陈家明?”
陈易又点点头,这时,他已浑身颤抖。
范尔把照片接过一看,忽然靠到墙上,照片落在地上。
终于,志明也不得不面对世上最残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认出他敬爱的大哥陈家明。
照片中的家明躺在一张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颈项处有一搭紫色血迹,他已无生命迹象。
志明一时没有反应,耳畔嗡嗡作响。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范尔一样,他要靠着墙壁才能站稳。
警察轻轻说:“前天东区骚乱,他率领群众攻击厂房,被防暴警察用橡胶子弹击中,很不幸,到今天才追溯到他的身份,请跟我们到有关地点办理手续。”
家里死寂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仿佛衰老了十年的陈易先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别让你妈妈知道此事,那会杀死她。”
他拉开房门。
警察叫他:“陈先生——”
陈易摆摆手,非常疲倦,“我没有那样的儿子,两位请便。”
警察冷静地看着陈志明,“年轻人,你呢?”
志明站稳,深呼吸,可是眼前还有金星。
他说了两个字,“我去。”
“好,请跟我们走。”
他低着头,走上警车。
到了派出所,陈家的律师迎上来,指示他签署文件。
陈志明像机械人一般办妥手续。
“陈先生,你可以走了。”
志明忽然说:“我想见我大哥最后一面。”
律师迟疑:“志明。”
“那在另外一个地方,请这边来。”
另外一个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颤抖,四处都是不锈钢设备,一重门推开,经过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门。
志明冷得牙齿打颤,他咬紧嘴唇,走进一间大房间。
一个穿白袍戴口罩的男子迎上来。
警察报上姓名。
“这边。”
再走进一间房间,志明看到白布罩。
男子轻轻问:“准备好了?”
他掀开白布。
志明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明神色平静,似熟睡一般。
近距离接触,又看到他脖子乌溜溜一个洞,什么橡皮弹头,分明是一枚真枪实弹。
志明眼泪涌出,他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间,他浑身痉挛倒地,牙齿碰到舌头出血,眼泪鼻涕一齐不受控制落下,接着,裤子也湿了。
志明不住呕吐抽筋。
要紧关头,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温和肯定的声音说:“不怕,不怕。”
他正是那名穿白袍的工作人员。
他取出一支木条塞进志明嘴里,“咬住,别伤害自己。”
志明神志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唤。
“放松,吸气。”
他把他扶到会客室坐下,见他肌肉渐渐恢复能力,喂他喝温水。
志明不住落泪,忘记羞愧,只觉心如刀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男子耐心等他复原。
志明乏力地向他道谢。
他摘下口罩,原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面目清秀,一双眼睛充满智慧同情。
“没关系,不要怪自己,这种反应,十分无奈。”
他微微笑,那笑容似有魔力,令志明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