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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母亲正在包饺子,神色毫无异样,见到志明,她十分讶异地问:“志明,你看起来面容憔悴,嘴唇也咬破了,出了什么事?”
“打球受伤。”
“该不会与人打架斗殴吧?”
母亲取出药箱,帮志明消毒上药。
她的动作极之轻盈,志明一点都不觉得痛,反而像是有人用羽毛扫过他的脸颊,痒痒的,非常舒服。
志明得到安慰。
“回到学校要好好用功。”父亲仍是那句话,“下学期学费已经汇出。”
陈易照旧上班下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该怨恨父亲吗?当然不,他已经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何况,他还要照顾母亲,照顾这个家。
就在那几天,志明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有一根根脱发。他照镜子,看到自己头顶出现一个硬币大小的圆形脱发区,用手轻轻一抓,会落下很多头发,他吓一跳,这件事非同小可,俗称鬼剃头。
志明整天恹恹的,即使睡着,神智也半明半灭,他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角哀哀痛哭,那人太阳穴有子弹孔,汨汨流血。
他缓缓走过去说:“大哥?你在流血,让我帮你包扎伤口。”
那人抬起头来,他看清楚了,那人却是他自己,那人是陈志明。
他颤声说:“别怕,别怕。”
他伸手去扶自己。
然后醒了。
枕头上有更多头发。
回校那天,母亲送他到飞机场,一路上满目疮痍,工人与工程车正在努力收拾残局。也不知道修建这些地方又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工程车上写着普田字样。
母亲问他:“家明可有打电话给你?”
志明怔了怔,“没有。”
母亲喟叹,“也不见他打给我。”
志明转过脸去。
他已见到大哥最后一面,再无遗憾。
现在,他一心只想离开南明市。
离开南明市,像是离痛苦远些,大学功课忙,志明埋头苦干,他读化学系,整天在实验室做实验,天气炎热,实验室又没有别人,因而志明往往只穿短裤、汗衫,不修边幅,头发老长。
他不再想家,他只挂念母亲。
一天下午,寝室室友郑和来找他,“志明,麻烦你陪我去飞机场接一个人。”
“不去。”
“走啦走啦,该出去透透气了。再不过门,你要用福尔马林泡澡了。”
志明骇笑,“喂,你别危言耸听。”
郑和吸吸鼻子,皱了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自己闻闻,身上都发臭了。过去让它过去,与其消沉,不如振作好好发展未来。”
虽然志明未曾抱怨,但室友也看出来他家里发生变故,想方设法安慰他。
志明举手作投降状,识相地说:“好好好,一起去。”
他们一身臭汗去接宾客,丝毫不注意外观细节。
郑和举起纸牌,上边写着五个字“表哥郑冬生”。
他边等边说:“如果他行李多,就让他自己多叫一辆车。”
志明莞尔,看样子好友对这位表哥并无好感。
不多时,郑冬生出来了,只带了一件手提行李,志明二人松一口气。
他理短碎发,白衬衫牛仔裤,个子高高,戴一副细框眼镜,文质彬彬,有浓浓书卷气。据郑和说,他比他们年长七、八岁,从事教师职业。
志明只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熟悉。
他令志明想起大哥陈家明。
无论是气质,还是年纪,以及职业,他都与陈家明相仿。
这时有小孩嬉笑着跑过来,摔了一跤,手中的冰淇淋沾染郑冬生一身。
孩子的妈妈过来忙不迭道歉,郑冬生温和地笑,“不要紧,没关系。”
郑和不情愿地上前拿行李。
“来度假吗?”志明问。
“不,来上班。”
“哪间学校?”
“与你们同一间大学,教政治。”
也是政治科目,不知他有否参与全民会那些组织,他与大哥又是否相识呢。未免唐突,志明没有问出口,他不大好意思打探陌生人的*。
但直觉告诉他,郑冬生非常有可能认识大哥。
郑和听罢,哀号连连。
志明轻声说:“大学教师有员工宿舍,况且政治系与化工系相隔甚远,请放心,他管不到你。”
郑和霎时又恢复活力。
郑冬生在后边咳嗽两声。
咦,他比陈家明幽默,且更加温和。
志明相信,假使郑冬生发起工人运动,绝不会像大哥那般激进。但依然不会成事,90年代始终是资本家的天下。
回到学校,正是晌午时分,食堂饭菜售罄,便改去学校外的餐馆替郑冬生接风。
叫了三瓶啤酒,几碟小菜,一道麻婆豆腐,一道水煮鱼,全是川菜系,志明越来越迷惑,郑冬生连吃菜口味与大哥相似,无辣不欢。
稍后,去超市买日用品,郑冬生只挑了一块香皂、一块毛巾、及一个水桶,他笑着说:“洗头洗澡,洗脸洗衣都靠它们,简简单单闯天下。”
志明震惊,连这种习惯都一样。
他旁敲侧击地问:“郑大哥,你去过南明市吗?”
郑冬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听都没听说过。”
有女声叫他:“陈志明!”
是同班同学何真真,她凑上来,愉快地说:“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人呢。上次多亏你帮我补习,所以我考试才能顺利过关,否则又要重修补考了。”
志明谦虚地回答:“是你自己用功,不关我的事。”
“什么时候赏脸一起吃顿饭?”
志明婉拒:“太客气了,下次我可不敢教你。”
何真真再接再厉,软硬兼施,“我妈妈吩咐我一定要请你吃饭,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扭扭捏捏的,我又不会吃了你。明天晚上七点半,图书馆门口,不见不散。”
说完就跑了。
郑冬生扑哧笑出声来。
他闲闲地说:“女人猛于虎。”
郑和叹气,“为什么没有女生这么对我呢?”
郑冬生回:“你还是先提高你的分数吧。”
“不是说一张脸代表一切吗?”
“论长相你也是次等生。”
“你……”
“唔,论财产的话,你顶多算是中等。”
“郑冬生!你说够了没有?!”
“阿姨交待过我,要我好好看着你,不能染上抽烟喝酒的坏习惯,不能逃课挂科,尤其是——不能早恋交女朋友。不然,嘿嘿……”
郑和被掐中死穴,再也不敢声张半句。
郑妈妈掌管经济命脉,他不敢忤逆她。
顽皮的猴子也有温顺的时候,真叫人大开眼界。
“行了,你们回去吧,我得去教务处报道。”
郑冬生很满意他的反应,爽朗地笑了,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他说:“行了,你们回去吧,我回宿舍放好东西,就得去教务处报道了。”
“改天见!”
郑和如蒙大赦,拉着志明飞奔而去。
他视表哥郑冬生如猛虎,边走边倒苦水:“志明,我跟你讲,我这个表哥,从小就以欺负我为乐,好玩的玩具要先孝敬他,好吃的零食分为两份,他拿大的那份,我拿小的那份。偏偏我妈妈还把他当成模范生,事事要我向他学习。”
“那么,他一定有过人之处。”
郑和不以为然道:“不就学习成绩好一点,人品恶劣,睡相极其难看,还打呼噜。”
志明哑然失笑:“你们住在一起?”
“当然不,他是寄宿生,爸妈常年忙着做生意,只有周末放假,他才会来我家。”
“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很好。”
郑和拍拍胸脯,双手合十作拜菩萨的姿势,说道:“拜托,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志明又笑,跟郑和在一起,欢笑总是特别多。
相信郑冬生不是有意欺负郑和,打打闹闹,是他们兄弟俩的相处方式之一。
在志明的记忆里,大哥陈家明与他相处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大哥严于律己,做事追求完美,不易亲近,对志明而言,他像老师多些。
似郑氏两兄弟这样的天伦之乐,志明享受不到。
不过,他有他的乐趣,大哥是他一生学习崇拜的好榜样。
虽然陈家明有些行为欠妥,但志明仍然敬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