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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08-05
折腾了一整天,林母光是聘礼就准备了四五箱。她打算明天先带些小礼品去和何家商量商量,谈妥了就马上选个良成吉日拜堂成亲。出于民间婚嫁的习俗,男女二人要八字相投才可成亲,于是她还请暝幽拿着林文枋和何小荷的八字去庙里算了一挂。不过暝幽回来时神色凝重,不像是有好事的样子,林母不禁颤颤得问:“结果怎么样?签上怎么说?”
暝幽灿灿苦笑着,并没有想把签拿给林母看的意思,反而问道:“伯母,您认为天定的命运与二人的感情哪个更重要?”林母紧张地抿紧皱巴巴的双唇,攥着衣角不语,后来她还是决定把林文枋喊来,将选择权交给了自己心爱的儿子。
暝幽把求到的签文递给林文枋,只见前头写了“下下签”,接着便是名为“林枯荷败”的签文:“莫看林梢残景痕,东邻荷败有谁疼。几番命里千秋索,扣尽心酸愁煞人。”
林文枋读完签文后双唇气得惨白,像是受惊的白兔弱弱地颤抖着,“荒唐,简直一派胡言,什么‘林枯荷败’,什么‘愁煞人’,和尚道士说的鬼话怎么能信!”他将签文的纸揉成团丢在地上,“我与小荷两情相悦,两家又无恩怨,何来不妥?”说着他扯住暝幽的袖子偏要去庙里讨个说法。林母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既然枋儿不介意,我这个当娘的也无话可说,明儿我就到何家说亲去。”
暝幽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又顾忌林母年岁已高出行不便,便说:“要不我去帮文枋兄说亲吧。”
“那怎么行,你虽是枋儿的挚友,但说亲的事自古就该由长辈来做,休要乱了规矩。”林母一边嘟囔着一边回房收拾东西,“就麻烦青绿公子陪着我家枋儿等好消息吧。”
第二天一早,林母带着些金银首饰,在暝幽和林文枋的护送下偷偷出了村。林文枋目送着母亲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在雾霭中渐渐消失,竟莫名有种心痛,他转过脸心虚地望着暝幽:“突然觉得,我娘好像要走了……”
“可不是么,已经走了,给你带漂亮媳妇去了。”暝幽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没事的。”
何家这边显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何小荷去请古得道婆整夜未归已经让何母很担心,加之何父病重,她也整夜未能好好安睡,两只干瘪的眼珠像是晒蔫的红枣,转来转去都是胆战心惊。何母倚在门口失神地望着天边的浅红的朝霞,手里机械般地丢撒着糙米和谷皮,家里的芦花鸡“咯咯”地围在这个孤独的老妇人脚下啄米。
然而何母迎来的不是自家女儿小荷,而是林母。她看见那个头发灰白穿着朴素却齐整的老妇人朝她走来,两人礼貌地笑笑。林母说明来意后,何母很是吃惊,老实说目前家里的情况使她给根本没心思顾及女儿的婚嫁问题,但她还是请林母进屋谈谈。恰好此时何小荷领着古得道婆回来,一进门就欢喜地大叫:“娘,我爹有救了。”何母赶紧把说亲的事放到一边让林母先坐着,自己慌忙迎上去端茶倒水请古得道婆入座。
古得道婆拿着铃铛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先在林母的旁边坐了下来。她无意中瞥见脚边有一张黄色的纸条,于是捡起来看看,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叫“林文枋”的人的生辰八字,这倒不是她吃惊的,让她惊讶的是上面竟然写着“天岭村人”。
古得道婆阴阴地笑着把纸条递给林母:“这是您丢的吧?”
“是是,刚才我还在找呢,”林母接过纸条,“今儿来是替儿子说亲的,没有生辰八字怎么行。”
“说成了没有?这家姑娘人长得漂亮,也孝顺呐,谁娶了那是福气。”古得道婆说。
林母听闻此言更高兴了:“可不正要说呢,您就来了,我儿子的生辰八字还没给人家看看呢。我的事不急,您先给人看病要紧。”
这时何母和何小荷也在里屋准备好了法事的东西,请古得道婆过去做法。附近的居民听说何家请来了古得道婆,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锄头从田里赶过来纷纷挤进屋看法事。
于是古得道婆故技重施,拿着铃铛左摇右摆,念些旁人听不懂的咒语。她本想骗些钱就回去,谁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把门口都堵死了,眼看床上的病人没有半点起色,反而“呜啦”一口吐出鲜血,喘得几乎快死过去,急坏了一旁的何家人。
“这道婆是真假的?怎么做法都不管用?”
“不是说能起死回生吗?”
……
质疑声此起彼伏,古得道婆紧张的擦干额头的冷汗,用颤颤尖尖的声音说道:“何家有煞星,妖气冲天,此人不除,疫病不除!”
众人闻此惊讶地四处张望,然后见道婆如死神般的手指指向人群后面坐着的老妇人:“她是天岭村的人,是她把妖气带给了何家。”
林母手里的茶杯应声掉地,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众人:“我是天岭村的人……可我是来替儿子说亲的啊?有麻烦吗……”
众人纷纷惊恐地议论。
“什么!那老婆娘是天岭村的人!”
“是妖精村的!”
“天岭村不是那个被妖精诅咒的村子吗?”
何小荷也愣住了,她回忆起自己与林文枋要好之后,父亲就莫名染疾,而且每每自己问及住所,林文枋总是闪烁其词,原来他是天岭村的人!何母更是气愤,一巴掌扇在何小荷脸上愤愤骂道:“我说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原来是被天岭村的妖精给勾魂儿了!你看看,把妖气给招来了吧!你可把你爹给害死喽……”
“好端端的打孩子做什么,什么妖精不妖精的,你看我像妖精么?”林母赶紧上前去扶何小荷,却被何小荷哭着躲开了,何母一手将她推倒在地:“少拿你的脏手碰我女儿。”此时众人也吓得紧紧握住手里的锄头,把林母围在中间,有几个壮汉轻信道婆的话去弄了一盆黑狗血,对着林母迎头淋下。被淋了狗血的林母像是疯了般四处乱跑乱撞,鲜红的血液泛着浓烈的腥味掩盖住林母的身体。她被染成黑红色,发梢上、手指上不住地滴着血,像极了杀人无数的巫婆。众人不敢拦截,一直追着她要打,林母哀嚎着逃跑,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跟脸上的狗血混在一起,显得肮脏恐怖,反而更让人坚信了她就是妖精这一说。至于古得道婆,早就趁着混乱拿着钱偷偷离开了是非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人呐……天岭村的人怎么就不是人了!我的枋儿啊……是娘没用……”林母惨叫着哭号,恳求人们放过她,可她不敢停下脚步,身后就是一群拿着镰刀锄头的人在气势汹汹地追赶,像是残酷的现实在扼杀人性最后的良知。她不能停,她想见她的枋儿。可是她的双腿早已经没有了力气不再听使唤了,于是这位浑身是血的年迈老妇人终于跌倒了,额头重重磕在石头上,汩汩温热鲜红的血迅速包裹了石头,染红了人们脚下那片破碎的土地,那是不同于狗血的血,是一个人的血。
人世间充满了愚昧,愚昧让人恐惧,让人愚蠢。人世间也不缺乏贪婪,贪婪的镰刀终将把一切美好的感情拦腰截断。迷信、惶恐、金钱、**……越来越多的人纠结其中,将之视为真正的人生,反而认为桃源一般的小山村是妖精般虚幻可怕的存在。
狗血。人血。
活下来的,光鲜灿烂的大人物们,踩着小人物的爱恨情仇的尸体走向更高一层的巅峰,譬如古得道婆,譬如更多的人……
人们将林母的尸体倒掉着挂在天岭村村口的古树上,同那些封印的符咒一起在风里轻轻晃动,昭示着有一个真善美的破灭,悲鸣着丑恶地扩张。林母灰白的头发和皱纹都淹没在一片混沌的血色里,“滴答滴答”地敲打着沧桑大地。
沉寂。悲鸣。万物终归沉寂。
这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春天,却有一片树林提前枯萎了。
林母的尸体是被暝幽抱回来的,因为林文枋在看到自己母亲的尸体的刹那昏厥过去。他还没来得急叫一声“娘”,还没来得及触碰那具冰冷的尸体,一切的绝望都来得太匆促,谁也不会想到早晨还精神抖擞嚷着要去带儿媳妇的老妇人转眼间就颓败如此。
那天何小荷默默站在分界线的另一边,看到林文枋对她的目光由炙热变成冰冷,由冰冷再变成黑暗。那个曾近发誓要用生命爱她的人,那个傻傻呆呆吃醋的书生,那个在她家门口唱情歌放纸鸢的男子,在倒下去的瞬间彻底离开了她的生命。
爱有多脆弱,它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生命又有多脆弱,它在现实面前就不值一提。
植物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他们在温暖中同生,在冰冷中同死。林子枯了,荷花也开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