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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丧次日,文武百官皆素服行奉慰礼。
我缟素白衣戴孝,日夜不眠跪在灵堂前守灵,几天下来滴水未进,整个人虚脱了大半。今日是守灵最后一日,明日叔母后的梓宫就要入葬王陵了,因此我分外珍惜这陪伴她的最后一点时间。
可不知道怎地,我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拖着,越拖越远,身子软软的渐渐要离开这里,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
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发现自己竟是在自己的房里。身边是千织、素禾,还有其他几个宫人。
“公主,公主,你终于醒了?”千织凑到床前,柔声喊我。
“我怎么回了茂兰殿了?不行,我不能在这儿,今日是最后一日,我要去为叔母后后守灵。”我挣扎着想要起床,却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口干舌燥,试图坐起身来都艰难。
宫中规矩,后妃下葬礼,除陪葬者以外,其他女眷一律回避,不得送葬,育有公子者则由公子亲自带队前往墓地送葬,若无则后妃母家兄长或侄儿代替。我亦是不能为叔母后送葬的,若不尽心守灵,等下葬时辰到了,我只怕连叔母后最后一面也见不得了。
千织见我要起身,便搀着我坐起来,又劝着我不能下床,接着又命一个宫娥拿了软软的褥子来垫在身后。
拿褥子的宫娥叫仲云,年纪尚小,见我急着要前去守灵,便快言快语道:“公主,现在已经是卯时了,守灵之日已毕。王上已下令暂闭殡宫,王后梓宫及殉葬队伍于今日未时出发,送往王陵,公主此时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
“多嘴!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退下!公主此时正虚弱,有闲工夫说这些个话令她忧心,还不如快去看看那粥煮好了没。”千织不知怎地,忽然呵斥起那叫仲云的小宫娥,仲云只得低着头不再做声,匆匆转身去了。
千织大概是怕再引我难过,转过身缓缓地对我说:“仲云说的不错,王上已下令暂闭殡宫了。公主千万不可再动,定要好生歇着。公主这几日为王后守灵日夜不眠,滴水不进,才会至此。昨夜三更时分,守灵守着就忽然昏倒。宫人们将你挪到偏殿休息,又请了太医来瞧,就说你悲伤过度,郁结体内,加之饥饿疲乏虚脱所致。因无大碍,王上方令人将你送回茂兰殿,让你务必好好休养,醒来后以进食清粥为宜。”
我听罢,心里稍稍落定了些,微微点点头。
随后,那小宫娥就端来了粥品,我才感觉自己已饿的灼心。千织接过粥碗,小心翼翼喂我吃粥。
粥吃到一半,我似乎得了些力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打量了一圈站着的宫人,却独独没有看见臧儿。臧儿是我的贴身侍婢,平日里无论我在哪,她总是在我身边的,今日我病倒,为何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我心中忽有种不祥的预感,推让着不肯再吃粥,只愣愣琢磨起来。
千织见状便问:“公主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这清粥太无味了些,只是太医交代过,此时不宜吃太重腻的食物,只能进以清淡流食……”
我顾不上听千织说下去,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叔父王在叔母后薨逝那日所下的敕令,殉葬者千人,殉葬者千人,不,不可能,不会的。
我惶恐地摇摇头,死死抓住千织的手臂,逼问她:“臧儿呢?怎么没看到臧儿,臧儿呢?”
千织似乎被我问住,我见她不语,便死命地摇着她的手臂逼问道:“我问你臧儿呢!”
千织忽然就红了眼圈,手中端着的碗已掉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我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已有九分数,顿时似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完全愣在了那里。
只见千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接着素禾及一干宫人全都跪了下来。
千织哽咽着说:“奴婢实在不敢有意相瞒!只是臧儿姑娘被带走的时候亲口嘱托,说王后薨逝,公主已悲痛欲绝,决不可再让她为我费心,依公主的性子,定会奋力相救。能瞒则瞒,若是公主当真知道了此事,也要拦住公主不可为了臧儿再生事端,往后这宫中的日子还长,王后一走,公主就少了护佑,不可再因我与人结怨。臧儿姑娘还说,让公主一定多多保重自己,只要公主好好的她就心满意足,还说只有等下辈子再续这主仆情分了。”
我听得脸色惨白,泣不成声,忽然回过神来,赶紧胡乱地踏上鞋子下了床,惊惶地拉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小宫娥仲云问道:“你刚才说的殉葬队伍是几时出发?”
那仲云大约是被我的模样吓着了,慌慌张张地怯声道:“是今日……今日未时。”
“现在是几时?”
“现在是卯时多一会儿。”
“卯时,未时。来得及的,一定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的!不,我不能让臧儿去殉葬,我要去见叔父王,我要去救臧儿。”
我颤抖着身子,自言自语着,顾不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就要往外跑,千织和素禾起身拉住我,哭着说:“公主,奴婢们深知公主仁厚善良,与臧儿姑娘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可臧儿姑娘说的不是没道理。奴婢听说此次料理王后的葬礼,虽有王上定夺,却大多是交给代夫人做主,这殉葬的宫人便是代夫人指定的要了臧儿姑娘去陪葬的,这摆明了是冲着公主来的,代夫人切切不是好惹的。公主此次为了臧儿姑娘出头,若是救得回倒也好,若是救不回,怕是自己又要惹祸上身。公主要三思啊!”
我摇着头,紧咬着下唇,哭得几欲断肠,一面甩开千织与素禾的手臂,一面跑出了茂兰殿。
她们哪里能明白我此时的痛苦,哪里能明白我为何冒死也要去救一个臧儿。
我不怕死,怕的是活着,怕这样一个人活下去。
臧儿是我身边剩下的唯一最亲近的人了,我一定要救回臧儿。
我泪盈盈朝着羲和殿的方向跑着,快到羲和殿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太子承锦,我顾不上和他说话,便急着要去羲和殿。
他大约是猜准了我是去找叔父王,见我形状这般狼狈悲伤,便拦着我,关切地问道:“我听说你守灵的时候昏倒了,可你不在屋里养病,跑来羲和殿做什么?”
我懒得跟他废话,原本那日他在叔父王面前为我求情,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可想想代夫人之所以会这样待我全是因他而起,否则臧儿也不会被拉去殉葬,我此刻见了他都觉厌恨。
他见我不言语,便又说:“你可是要去找父王?”
我抬着泪眼白了他一眼,便从他侧身踱过去,没走几步,就听见他在背后喊我:“你不必去了,父王不在羲和殿,他在我母妃那里,我此刻正要去云福宫。你可是为了你的贴身宫娥臧儿姑娘一事?”
我听见臧儿二字,即刻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他。我忽然意识到,我就算苦苦哀求,若代夫人坚持不放,叔父王定不会为了我身边一个奴婢和代夫人较劲。
也许现在唯一可以救臧儿的怕是只有太子。
想到这里,我慌忙跪了下来,凄凄若若地说:“承锦哥哥,狐玺求你看在你我多年既是兄妹又为同窗的情分上,救救臧儿!臧儿虽是我贴身侍婢,但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我求你救救她,若能救回臧儿,我就答应嫁给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猛然一紧,但此时我只一心想救出臧儿,顾不上许多了。倘若他真能救出臧儿,即便是做妾室我也愿意。
司徒承锦听见我这么说,似乎有些吃惊,顿了顿,双手把我扶起来,眼神中似有一丝忧伤,嘴角漾起一丝浅笑,怅然若失道:“想不到你竟会为了救那区区一个宫娥而答应嫁给我。我曾经费尽心思,也不能得你一丝心动。为何你对一个宫婢都能如此情深意重,对我却……算了,你不必为此委曲求全,我只怕也没这个福气了。”
他说着,嘴角又漾起那丝苍凉的笑意。
我见他这般失落,竟不知怎样回答,只低头不语,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他见我低头不语,便又接着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救她。我来羲和殿找父王,正是为了救你宫里的臧儿。”
我疑惑地望着他,心中有些不解,他看了我一眼,又是那个苍凉的笑意,说:“我一早就听说母妃派人去了茂兰殿带走了你的贴身侍婢臧儿,我知那臧儿自小入宫侍奉你左右,与你情谊深厚,你这人向来极重情义。你不必想不通,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只管回茂兰殿好好歇着,可别再伤了身子。我即刻就去云福宫见父王和母妃,你就在茂兰殿等我消息,臧儿她不会有事。别只顾着别人,却不想着自己。”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他所说的这些话,心下不由为之一动。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仿佛这并不是我平日里所见的那个司徒承锦。
叔父王膝下儿女很多,但素来很少与我走动,各宫的公主们则多半因我处处受到优待而嫉妒我、讨厌我,唯一曾对我友善些的申元公主又远嫁燕国。
除了太子司徒承锦,同宗的兄弟姐妹中再无人会待我如此,可纵然真心,匪我思存。
臧儿不能再离开我,或者我已经无法一次次地被迫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离别,因此我痛恨并憎恶离别。
七年前,父王与母后相继离我而去,七年后,叔母后也已离开了我,如今臧儿又生死未定,这一个又一个七年就像是我命中不可摆脱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