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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唯一休息的一天,陆云端起了个大早,煎包醒得更早,但是怕吵到云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相当懂事地趴在自己的窝里,只偶尔站起来,扒着纸箱瞧陆云端醒了没有。见陆云端一动,就迫不及待地从纸箱里前后三只脚并用的往外爬,可惜受伤的那只脚拖了瘦腿,连狗带箱子地翻了下来。
“煎包!你看你乱动!”陆云端见此掀了蚊帐,伸手将煎包拎了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只见煎包还是眼神亮亮地盯着自己,还很有生气地嗷嗷叫了两声。
看来是没有摔坏,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于是又难得板起脸吓唬地说道,“煎包,你要是再摔了,到时候要是治不好,可真成小瘸子了!”
某人严肃的语气和脸色显然唬到了小煎包,于是,它脑袋一缩,立马往自己受伤的那条脚上无比怜惜舔了舔,委屈地“呜呜”叫了两声,生怕自己瘸了。
陆云端被煎包一副相当后怕的小模样逗乐了,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地上摸着毛安慰道,“别担心了,等会儿就带你去看脚。”一听他这么说,煎包同志是开心地伸出舌头眯着眼睛,尾巴摇得仿佛装了个弹簧,就差恨不得陆云端一个大大的拥抱了。
吃完早饭,陆云端先是将煎包放在太阳底下洗了个干净,洗完的煎包毛毛贴着瘦巴巴的身子,成了落水狗的模样,耸拉着一只脚,可怜兮兮得让陆云端都忍不住拿着干毛巾忙不迭地帮它擦干。毛一擦,阳光一晒,煎包变成了一只米黄色的、蓬松的小狗,活像只玩偶。
等陆云端抱着煎包坐在离家不远的宠物诊所时,煎包紧张得两耳竖起,身上的毛刚洗过,简直是要炸开了,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给自己检查的医生。而陆云端坐在一旁,同样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给医生检查的煎包,脸上的神色如出一辙的紧张。
医生是个中年大叔,瞧着这一人一狗简直如出一辙的紧张神色,仿佛他俩下一秒要从自己嘴里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这脚——”医生忍着笑拉长了声音,果然,只见小狗子的耳朵挺得更直了,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更认真到严肃了——
“这脚没事,只是里面感染发炎化脓了,待会儿打个针,然后回家上药吃药就好了!”完全忍不下去的医生噼里啪啦地终于说完自己的诊断。
陆云端顿时松了一口气,而煎包的两只小耳朵也瞬间搭啦了下来,呜呜地又缩了回去,一人一狗显然同时放松了不少。
等陆云端抱着小煎包,提着给它买的狗粮和自己的饺子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却见到了自己分外不愿意见到的不速之客——傅锦程。
他住的是老小区,破败杂乱,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垃圾桶,各种生活垃圾围着垃圾桶散落得到处都是。门口放了几个残缺不全的花盆,上面栽了一撮撮绿油油的葱,是他上个星期刚种下的,这样可以省几个钱。
于是,当西装革履皮鞋铮亮的傅锦程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时候,陆云端只觉得非常刺眼,刺得他眼睛疼。
其实傅锦程在这里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他今天一大早没去律师事务所,却是直奔了那天尾随云端找到的送水站。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成哥对于一身精英打扮的傅锦程突然出现,并且一来就询问有关陆云端的事情,自然非常警惕。待他一再解释并且出示了自己的名片之后,这才肯告诉他,云端今天并没有来,刚好休息了。
说开了之后,见自己是云端的朋友,没想到送水站的老板挺能说,噼里啪啦地告诉自己很多云端的事情,例如,云端刚来的时候瘦得不像话,据说找了好几天的工作,一听他是个坐过牢的都不要他,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老实过了头!又比如,云端从一开始扛桶水能喘半天,到现在一天几十桶下来,吭都不吭一声。
傅锦程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送水点的老板絮絮叨叨,他不知道,原来云端出狱的这大半年,过得是这种日子。如果,当初——是不是云端现在也和自己一样,会成为一名前途无量的律师。
站在这里的傅锦程看着陆云端生活的环境,满脑子都是老板方才的感叹——“云端这家伙,孤苦伶仃地一个人,日子过得难啊。”
陆云端抱着煎包,提着几个塑料袋,看了傅锦程一眼,却是直接越过了他,沉默地将袋子放在地上,一手将煎包夹紧,一手从口袋里掏钥匙。
无比沉默中,只听到金属的钥匙哗啦啦碰撞的声音。
傅锦程上前,跟在他身后,他看着低着头的陆云端,露出一截被晒成小麦色,有些粗糙的脖子,依旧柔软的黑发服帖着,和五年前的光头不一样,和十年坐在自己前面的陆云端也不一样。那时候的陆云端认真埋头抄笔记的时候,也是这样露出一截脖子,皮肤白得让所有女生羡慕,好看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云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要是,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就像当初我们在大学时一样。不过,这个工作太辛苦了,住的地方也不好,我来帮你安——”
陆云端听着傅锦程的语气和当初的关怀如出一辙,手里一用劲,差点将钥匙断在有些生锈不好打开的门锁里。连煎包都感受到他的僵硬,一直安分窝在怀里的小狗转而龇牙咧嘴地朝身后的傅锦程低低怒吼,发出警告的声音,示意傅锦程往后退。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狭窄的杂物间一目了然。
陆云端没有回应傅锦程的话,提起地上的东西径直往里走。
然而当傅锦程紧跟着要进去的时候,一直冷着脸的人突然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傅锦程道,“傅大律师,你看看这里。我这里真的不适合你进来,你会不习惯的。”见傅锦程没有答话,又冷笑着说道,“你再看看我这个人,没有学历文凭没有显赫家世,唯有十年牢狱这个污点。和我来往,是会有辱你身份的。”
这话说的平静,一字一句却又像是一把把刀戳在人心上。
傅锦程一把抓住陆云端的手,又惊又急地问道,“云端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刚出来你不想见我?其实,坐过牢又怎么样,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陆云端回头,眼睛亮得像是油里包着火,因为傅锦程这可笑无比的话和一副关怀备至的表情怒而反笑。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都开始颤抖,一向温和的声音都透着狠厉,“傅锦程,你是不是觉得我陆云端活该傻?被你和陆家母子骗了十年,坐了十年的牢,到现在就该还是当初什么都听你的那个蠢货么!”
傅锦程的心里是平地起惊雷,拉着陆云端手如触电一样地松开——自从昨天见到陆云端之后的种种不安猜测,在陆云端愤怒的脸上陡然坐实。
这么多年,甚少有情绪波动的陆云端此刻大力地喘气,胸膛起伏不定,感觉耳边回荡的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就是眼前这个人,十年前假惺惺地接近自己,成为朋友,没想到只是为了最后的最后一个局!即使陆家母子的欺压,陆光荣的漠视,他都扛了下来,可没想到唯一交心的朋友背后全是阴谋诡计!
而且,他还傻到进去五年之后还把傅锦程当做唯一可以信赖的人,隔着铁栏杆傻得跟狗一样的依赖着他,信任着他,把在监狱里的困难苦恼、对陆家的期待与绝望吐露给他,把……
当初的他跟在街头死等抛弃自己主人回来的小煎包有区别吗?
傅锦程是他无亲无友无帮无助下,唯一交付真心的人。可惜,当陆恒端,陆家唯一一个来牢里看他的人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陆恒端告诉他,当初的贸易公司本来就是个陷阱,甚至引自己入套的傅锦程都是他们安排好了接近自己,以取得他的信任,让陆云端乖乖地做公司法人的。而傅锦程的酬劳不菲,至少,能够他出国留学以及创业的第一桶金。
当他与陆恒端面对面地坐着,看着他有些放肆地笑着诉说这一切的时候,云端只觉得原本要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他分不清是听到判刑的那一瞬间更痛,还是此刻更难受。在最初愤怒与心痛之后,感到的是更可怕的东西——原本一无所有却意外收获唯一温暖,而后是温暖崩塌之后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被放在地上的煎包虽然还包着一条腿,却是一下子跳到了陆云端前面,挡在两人中间,俯下身子,对着傅锦程做出进攻的姿势,声音低低又凶狠地叫得非常大声。
“要不是陆恒端为了到牢里故意刺激我,我是不是要被你们再骗下一个十年,二十年!”说到最后,陆云端觉得自己仿佛用尽了身上的所有力气。
傅锦程听着耳边的狗叫,看着陆云端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从一开始满心的惊慌失措到后怕,甚至有了一些后悔。看着眼前简陋到不行的杂物间,想到陆云端的这十年,想起昨天他在大热天里辛苦送水的样子。傅锦程心如刀绞。如果重新再来,他绝对不会选择帮助陆恒端母子。
“云端,不是,我——”傅锦程紧紧地握着拳头,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忏悔,他所做的事情突然明明白白地袒露在阳光下,无从掩饰。
陆云端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到了极致,一字一句地说道,“傅锦程,你们这次又打算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不过,你也看到了,告诉陆恒端,我如今除了一条命,别的什么都没有。我身上,没有任何价值。”
“云端,从前种种,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可以补偿你——”傅锦程艰难地启唇道,就是他自己说到补偿的时候也感觉是那么单薄无力。
陆云端盯着他,乌黑的眸子恍如沉重黑夜,沉得让人看不出,重得让人无法承受。他轻轻地笑了下,说道——
“补偿?可以,那我跟你换换,我当律师,而你也去坐十年牢。”
见陆云端一张脸从愤怒的红转到空洞的苍白,傅锦程挪动脚步想要上前,他是那么想拉住云端,替他十年前的鬼迷心窍,替十年后陆云端的辛苦赎罪。
而想到昨天见到傅锦程的第一眼的心情——分外想将水桶砸到傅锦程身上的陆云端见这个人如此步步紧逼,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一脚踢起放着菜的木椅子踢到傅锦程的身上。
他只觉得这脚带着十足力气,踢得着实痛快,仿佛所有的恨和怒,不甘,绝望都随着飞起的椅子狠狠地砸到了傅锦程身上。
这椅子是当初房东不要的,虽说破旧,但是用料十足,狠狠地砸在傅锦程的膝盖上,“砰——”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连带着早上买的狗粮和青菜鸡蛋飞得到处都是。
连一直跟着云端愤怒的煎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吓得不动弹了,眨巴眨巴黑黑的大眼睛安静了下来。
傅锦程吃痛地差点站不住脚。他咬着牙,忍着痛,看着爆发的陆云端,并没有恼恨,“云端,我欠你的,虽然不能偿还你的前十年,但是后十年,我可以。”
“我不需要,傅锦程,我真想从此以后初一十五烧香拜服,只求你们离我远远的。”陆云端冷漠又尖锐地说道,“你走你的阳光大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傅锦程最后与其说是被陆云端的愤怒,不如说是陆云端家的小瘸腿狗给赶出去的——那小狗执拗地简直通了人性一般,虽然伤了一条腿,却是连咬带抓地让傅锦程不得不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陆云端没有理会傅锦程最后的那句“我会再来看你”,他精疲力尽地蹲了下来,看着一地狼藉,他的那一脚,不仅仅是踢给傅锦程的,也是这操蛋的命运。他一直努力地生活,不抱怨不埋怨,可是命运回馈他的是什么?
小煎包叫着从门外跑了进来,它确定自己已经将那个坏人赶走了,见陆云端孤零零地蹲着,吊着受伤的那只脚,小心翼翼地颠簸到了陆云端身边。先是用圆圆的脑袋蹭了蹭陆云端的手,又伸出红红的小舌头安抚地舔了舔,而后乖巧地趴在了陆云端的脚边。
陆云端抬手摸了摸煎包的脊背,柔软的毛和暖暖的温度,让他冰冷彻底的心似乎回温了过来,想到煎包方才的英勇地维护自己的样子,苦笑着对煎包说道,“可惜了,今天给你买的鸡蛋都碎了,你的水煮蛋没了。”
原本枕在腿上的圆圆脑袋抬头,“汪汪”地朝陆云端叫了两声,溜圆儿的眼睛亮亮的,格外可爱。显然我们的煎包同志一点都不在意。
陆云端忽然觉得,和傅锦程和那些人,连眼前的煎包的比不上,可是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你看,煎包善良忠诚却只能做一只狗还跟了自己这么没用的主人,而有的人心如蛇蝎却能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
陆云端收拾了一片狼藉,随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了一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了起来——自从出狱的那天尝过那口给他感觉活起来的烟之后,他就学会了抽烟。这半年里,但凡有什么烦心事儿,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抽几口烟、只是抽烟算额外支出,他尽量少抽,买的烟也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
其实人生的第一根烟不是管教给的,是傅锦程。只是傅锦程三番两次地没有教会他的抽烟,居然在这样的经历下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