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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已过,太阳仍然烈烈而灼,石阶下,立着四个人,或者说,是三个。
樟婆脱了那身碍事无比又显不出仙气的白纱,已全然无方才老态龙钟的可怜姿态,一双眼睛发出晶亮的贼光,见俞墨卿出殿,枯藤般的脸上竟爬满了诡异的笑,手头一把刀更进一步逼上重珏的脖子。
另一侧站着一个容貌颇为俊秀的小和尚,也正发着抖,手里也挟着一个青衣人,正满脸惊惧,眼瞪得老大,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她出来,两个人质竟同时开口道,“俞姑娘,她......。”
看到两个重珏,浸月又惊又怒,刚要上前一步,却被俞墨卿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她笑道,“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樟婆脸上狞笑更盛,去了面纱,张口竟露出满口尖锐的獠牙,声音沙哑道,“我是被那个假观音胁迫才在此行坑蒙拐骗之事,并非我的本意,现如今仙师将它打作这般模样,想来是不会放过了我了,但我还有个孙儿,待我们出城,我自会放了这位公子。”
一侧的小沙弥手抖得厉害,往他奶奶身后又躲了几寸,重珏被拖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染星自殿中拖着假观音走出,一步三磕崩,嫌弃道,“这种货色留着她丹元有何用......。”
抬眼一看眼前境况,也傻了。
俞墨卿道,“我这个人,向来宽宏大量,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放你走就是。”
樟婆后退一步,冷笑道,“那还要多谢仙师的宽宏大量。”她拖着其中一只重珏,似要往殿前门廊挪去,那里正停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小沙弥已经先一步跳上座驾,发抖的手仍不忘扣着另一只重珏。
重珏面色青白,一张清俊的脸霎时愁云惨淡得能立刻下起雨来。
浸月急得直跳脚,“老大!不救他了?”
俞墨卿挑眉,伸出一只手道,“等等!”
樟婆有恃无恐,“你还要如何?”
“没什么。”俞墨卿道,“只是你能不能先放人,过来朝西边磕三个响头,然后乖乖束手就擒。”
樟婆阴森吼道,“无耻后辈!言而无信!”
“我向来言而有信,我说了,没干伤天害理之事的我可以放人。”俞墨卿慢慢踱下台阶,“你干了伤天害理之事还想跟着走,岂不是更无耻?”
樟婆手头刀片轻颤,已在重珏脖子上留下一道红痕,重珏咬着牙“嘶嘶——”两声,被那樟婆又瞪了一眼,遂苦着一张脸不敢再动。
“施点小伎俩也算伤天害理?”樟婆红着眼道,“我于你们这些人来说算什么?修行路上练手的玩物?千年还要遭你们这帮后辈欺凌,这天理又算什么?”
俞墨卿不语,樟婆又道,“现如今你已抓到城中作乱主谋,放过我又会损你多少修为?何苦和我过不去?”
浸月往前一步,掌心灵力聚集,怒道,“老大别受他蛊惑。”
樟婆冷笑,“小姑娘,你最好往后一些,不然这位公子细皮嫩肉的,用来给菩萨上供最好了。”
重珏欲哭无泪,浸月气的直咬牙。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俞墨卿叹气,袖子拂了拂地面,就地坐下坦然道,“你不愿意承认,我替你说。”
“其一,我承认,你们樟妖一族确实可怜,木行妖族里也鲜有你们这种天资奇差,修行千年也只能玩玩双生人这种小把戏的人,故城中多起双生人事件是你搞出来的,而且专挑富贵人家下手,是为求财。”
“其二,你很聪明,姑苏一带青绫门近几年渐衰,少有游侠仙门前来除妖,再加上你每隔两三年才出来作一次乱,还做了事后诸葛亮,害了人又传授招魂式来敛财,当然,也是为了安定亡魂不引来术士,加上常年就居在这观音庙里,也无人怀疑到你身上,甚至还很感激你,毕竟人族向来忘性大。”
樟婆冷笑凝在脸上,手已止不住颤抖道,“别说了,否则,这位公子必死无疑。”
她手下那个重珏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绝望地闭了眼睛。
“其实光冲上面两条,我是愿意放你走的。”俞墨卿拍拍袍子,撑住了下巴,“可这其三嘛,我就不能了,你教唆这个可怜鬼杀三人集怨气而成妖,一来,给这双生人一个略为恐怖的背景,无人敢去探个虚实,二来等她疯魔了,再想法子对付她,一举增进修为,还能得个好名声,让城中人给你送更多的钱财,岂不妙哉?。”
俞墨卿踢踢地下被染星捆好的假观音,假观音仰面而躺,眼眶中眼珠已被俞墨卿两刀剜掉,只能流出血红的泪,原是唇的地方只有两排阴森的白牙,血肉模糊一片,说不出话。
她又上前一步,和樟婆婆面对面道,“命于你而言反正如同草芥,你又何苦那么在乎自己的命?”
樟婆僵在原地,双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倏忽瞪得老大,似乎要爆裂开来,手却仍旧死死拽着那把刀架在重珏脖子上。
“这妖怪怎么歹毒至此!”染星抱着手臂怒不可遏,忽又奇道,“她为什么听老大这么长一段话,还不跑?”
浸月一直没出声,眼里却似乎蹦出一丝兴奋的小火苗道,“染星,仔细看老太婆的脖子!那是个什么?”
俞墨卿并未出手,她虽和樟婆面对面,可其间间隔还有一段距离,那樟婆却像被什么箍住脖子一般渐渐离地,双腿如同青蛙一样乱蹦起来,开始刀还固执的架在重珏脖子上,随即竟连抓也抓不住了,“哐当”一声落地,脖子中发出“咯咯”地两声响,开始四肢并用,狼狈的像条浅水湾里将死的鱼。
不远处那小和尚原本一直在马车上观望,本就没多大胆子,见此情形竟面色煞白,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他手头那只重珏便登时化成了一截枯木,“咕噜”滚下车去。
重珏淡然整整领子,颇有风度地遮住了那道红痕,扇着扇子站到她们身侧。
染星望天,凝眉思索,“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重珏望天无辜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老大方才塞到我袖子里的,说是有用。”
“何必呢。”俞墨卿似是很无奈,黑雾渐浓,空中如同田鸡乱蹦的老太婆身后竟隐隐绰绰显出一道颇为高大的身影来,身影似是黑雾凝成,一吹即散,却力逾千斤,隐约能望见鱼鳞般的铠甲。
俞墨卿道,“若是方才早些认了,我出手定比鬼卫出手轻多了。”
浸月猛地一拍手,“是鬼卫啊!”
染星道,“就是那个老大炼了好久都失败的东西?怎么这儿有了一只?”
俞墨卿权当没听到,等那鬼卫将掐的七荤八素的樟婆放到地上,缩回一张黑色纸人飘回袖中,她才上前一步,对染星道,“她也暂且捆起来。”
染星委屈道,“又是我?”
浸月道,“还捆起来啊,直接打成碎末不就行了。”
“打成碎末?”俞墨卿只觉这俩人愈发不服管教,“我怎么教你们的,她虽凶残,可你要想着以后她还会有用途,再者说,她不把命当命,是恶徒,我们要是和她一样,不也是恶徒了。”
浸月嗤道,“她能有什么用途啦。”
俞墨卿低头又翻出一根金绳对她道,“别傻站着,那儿还有个小的,还有,重大人,麻烦您去把自己捡过来可行?”
重珏将折扇往腰间一插,脚下跑的飞快,“好嘞,好嘞。”
染星哼哧哼哧地卷着樟婆,一抬眼,俞墨卿又在台阶上打起坐来,双眼一瞪,不服道,“怎么你又不干活了。”
“我这不干着吗,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俞墨卿三两下凝力于掌,往地上一直发出低低哀嚎的假观音身上灌去,旋即一缕游魂自躯壳中飘然而出,悬于她掌上,重珏已将枯木拖到她跟前,心酸道,“原来重某人只值当一根木头。”
“何必妄自菲薄。”俞墨卿将那缕游魂慢慢送进木头道,“重大人起码还能搬一搬木头。”
重珏似乎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满意地摇摇扇子道,“你为何要救她,她虽是受那老妖婆蛊惑,三条人命在手可是实打实的,洗脱不了。”
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壳失了生魂已然成了一具干枯的尸体,风一吹就“嘎吱”响,听得人牙根发痒,俞墨卿处理完生魂后,干脆将她拎起来,扔到一只蒲团上道,“我没说要饶她,只是现在这俩人还有点用,不能浪费。”
浸月已经绑好了小和尚和樟婆放在一起,拍拍手道,“你倒是说说,有什么用,不就是两个为非作歹的老妖精加一个小妖精么。”
她这话刚一结束,脚下忽有异动,那截木头竟咳嗽了两声,旋即缓缓爬了起来,有些僵硬的挥了挥手臂,浸月似刚才阴影还在,猛地跳到俞墨卿身后,俞墨卿却满脸笑容道,“狄夫人,你好啊。”
地上那人一怔,像是在回想这个称呼,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是一张妇人略显疲惫的脸,即便姿色尚可保养得当,也能看出已有四五十的年纪,一身黛色袄裙纹暗花,家境应当也是不错。
“你为何要救我?”狄夫人闻言捂住胸口,斜靠在大殿门上。
俞墨卿扶额,还是这一成不变的开场白,重珏扇子摇了几下,才恍然想起来这个姓氏好像在哪儿听过。
“卖你那杆子笔的伙计说过,狄员外。”俞墨卿小声提醒,随即往前一步,面对着狄夫人蹲下道,夫人既然已经清醒了些,能不能说说,你们在此建观音庙前,此处是什么地方?”
“你难道不先问问我为什么杀人?”狄夫人闷声道,被俞墨卿方才一通折腾,命魂也受损不少,此时本就疲惫不堪的命魂更显疲惫,话出口也是有气无力。
“我以为你不想说,毕竟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俞墨卿道。
狄夫人一双淡色的眸子缓缓抬起,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扶住石柱站了起来,身形还有些不稳,“这里原先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不然,你觉得我这具身体为什么能这么快适应我的魂魄?”
“这里是原先的齐府。”狄夫人双眸垂下,语气颇为冷淡,却又有几分动容,“我到这里来时,它已经是一座荒草长了几丈高的荒宅了。”
俞墨卿道,“然后你就遇到这个老妖婆,把这儿推了,联手坑蒙拐骗起来?”
狄夫人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但又有不对。”
俞墨卿道,“哪里不对?”
狄夫人望望观音殿的惨状和地下被捆作一团的二人,自嘲的笑了笑,“我们再怎么坑蒙拐骗,横行乡里,说到底,不过只是孤魂野鬼罢了,齐府百年修仙大家,又是以奇门遁甲之术闻名,即便破败,内里也机关无数,谁都不敢贸然占了他们的地盘。”
染星嘟囔道,“可你们还不是占了。”
“这就是这座宅子的不可思议之处。”狄夫人眼中眸光渐亮,“我们花了三天在这所宅子里仔细翻找,可什么都没有,连人存在过的迹象都没有,独独只有一块地方,我们进不去。”
“什么地方?”俞墨卿双目一亮。
“一座假山,太湖石砌成的假山。”狄夫人指指殿后西北角,“那里原先是间别院,假山就在那里面。”
俞墨卿轻咳一声道,“一座假山而已,能有什么玄机。”
染星,浸月在场,她自然不好意思讲她自己方才已经路过那处,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这样实在有损颜面。
狄夫人道,“姑娘仙身,自然不会往其他方向去想许多,那座假山,与神鬼无关,后听老人说起,这应当是齐家最后一位术士的杰作。”
重珏这回倒没忘,恍然道,“一江凡生。”
狄夫人摇摇头,“名字我不清楚,但我们都试过,进去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内里,哪怕再仔细,最后也只会从原先的出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