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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东河的女人们开始忙着置办年货,俗语道:“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办。”腊八饭传说是明朝皇帝朱元璋幼年在凤阳放牛,饥肠辘辘,捉鼠充饥,却从洞里挖出五谷杂粮来,于是开灶熬粥充饥。东河土焦村有从凤阳逃荒而来的祖辈,于是吃腊八饭是重要的习俗,不亚于小年。办年货主要是腌制猪肉、灌腊肠、风咸鸭、咸鹅。
腊月二十三过祭灶,也就是小年。君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鳖祭六。土焦村的人大多在二十四放挂鞭炮,家家设案焚香,摆贡品。贡品最讨孩子喜爱的是祭灶糖,祭灶前,芋头熬的糖瓜放在碗里用沸水捂化,再伴入炒面。擀薄后,上面洒些芝麻、碎花生,等凉了下来,切成均匀的条状,成为“祭灶糖”。
腊月二十六,蒸馒头,蒸馒头不是简单的蒸馒头,发面馒头里有带红枣的,有红糖馅的,也有菜馅包子,和肉馅包子,做好的馒头、包子用大筛子盛着,放不下,便在簸箕里,全家人可以吃到元宵节。吃上年馒头,俗语道“家有存粮,小麦见黄。”蒸馒头忌讳孩子在一边数数,或是用手指一个一个地在馒头上按着。
有的人家还会炸馓子。馓子做起来费时费工,先是和面,醒面,再手工一点一点捋着面团,渐渐让面团变细,像蛇一样一层一层地盘在大黄瓷盆里,每盘一层要刷上一层油,再盘到另外一个大黄瓷盆里。周而复始,直到面剂子有筷子一样粗细,再盖上纱布醒个把小时,条头取出在女人的十个手指上绕来绕去,像是编花篮一样,编着,扯着,正巧粗细的时候,便上油锅炸了。炸出的馓子能吃到五月收麦子的季节。女人会小心地把晾凉的馓子包在大塑料袋里,再放进干燥的大水缸里,外面又封上一层层麻布,最后盖上木头盖子。
年二十九,女人们炒花生,炒瓜子,炒黄豆、蚕豆。预备着过新年。炒花生要放些细沙,这样炒出的花生才香,但是吃的时候总会嚼到沙粒,不得不将香喷喷的一口花生全吐了出来。炒瓜子一般炒葵花籽、南瓜子、还有吊瓜子,很少炒西瓜子。葵花籽是向日葵的种子,种子有长粒子的,有扁圆的。
孩子一般喜欢吃长粒子的,饱鼓鼓的放在嘴里好嗑,扁圆的捏在手指中间露不出头,有时,会咬到手指,也不敢叫疼。西瓜子对于孩子来说,是稀有的吃食,一般是母亲从市面上买来的,有奶油味、椒盐味两种。孩子喜欢吃奶油味的,他们大多嗑不好西瓜子,但因为奶油的缘故,就一把一把地撂在嘴里。第二天一早拉便便,哭爹喊娘,母亲扒开屁股一看,红通通的屁眼,像是猴屁股。娘的手被孩子扯来扯去,再怎么使劲拉也拉不出来。母亲只能用一小块胰子塞在孩子的屁眼里,孩子又一阵哭爹喊娘,便便拉了出来,全是黑渣渣的碎西瓜子壳。
这是惨痛的教训,可等到来年,他们会忘掉去年的痛,依旧大口嚼奶油瓜子。
年二十九,过年该准备的都准备了,闲下来,细腻些的女人会剪窗花。土焦村的剪纸和年画要数二伯家的四闺女春兰,春兰的母亲是裁缝,村里平时的穿着都是自家娘儿用手缝制,婚嫁丧老,便需要她的手艺了,村里的老人喜欢春兰娘给他们量身打造一番,即使是颜色她都能用到人的心里去。
老老树皮爷爷自然已将寿衣稳稳当当地放在衣柜里了。春兰长得白净俊秀。只是腿烙下了小儿麻痹,因为腿的缘故,少了孩子的玩耍,心思钻在了画子上和剪纸上。但看到她的画和剪纸,那跳跃在纸上的灵性,也不得不承认是先天的一副巧手。春兰过了中秋节,便开始画年画了,剪纸会在深秋的时候,因为在深秋,手心不会出汗,剪下的窗花伏贴。她的画和剪纸从不要钱,大家过意不去,便送些年货过来。
孩子们喜欢趴在木格子窗户外看春兰画画儿,那画画的几种颜料在春兰的手里,想变多少种颜色就能变出多少种来。在孩子眼里春兰是最美的,尤其是她笑的时候,她一直是最美的,因为她见人总是一直微笑着,那上翘的嘴唇仿佛天生长就的。
没有人给春兰说亲,孩子们喜欢这样,他们看春兰剪纸,还能吃到糖果,剩下的费脚料他们拿了去,画红脸蛋儿、画红嘴巴子,然后在祠堂附近的戏台上唱大戏,多是唱贾政训斥贾宝玉的那一段,再有就是美猴王吃仙桃的那一段。
花妮扮演七仙女,花妮除了要抹红脸蛋儿,红嘴巴子,还要点梅梅翘,梅梅翘是用筷头沾上水,压在红纸上一会,再快速点在眉心上,按压一会即可。花妮有七句台词,她每说一句台词,便要插上一种颜色的纸花在头上,纸花是春兰一个个用白纸剪好,涂上了颜色的。男孩们石头剪子布后选出美猴王。美猴王只要耳朵上别个长尾巴鸡毛就好。台上两个人,绕来绕去,下面围着一群孩子,一个个抹了红脸蛋儿,红嘴巴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刺骨的寒风在这些小人身上是使不上坏的,个个满头大汗,他们解下衣领上的纽扣,闹一会解一个,再闹一会,再解一个,直到所有的棉袄排扣被解完为止。可头上的汗还是嘘嘘地往下淌着。
戏剧结束以后,孩子们会互相投票,选出最优秀的男主角和唯一的女主角结婚,这是最惊险刺激,也是最得意的时刻,幸福倒不曾在脑海里浮现过。有时,会选出同票的两个人,或三个人来,女主角会蒙上三次红丝巾,会拜三次天地,才能走下台来。花妮像是只陀螺,被孩子们拽来拽去,她没有厌烦,很快乐,因为,同伴都是善意的,不像后娘,即使笑着,她也不喜欢。
年近了,挑个好日头,上祖坟。
孩子们可去,可不去。但是为了拾花炮,孩子们是万万要惦念着去的。除了花炮,还有点心。点心都从城里买来的,奶油味的饼干比奶油瓜子好上千倍。而且母亲是大把地塞在孩子手里吃,不像在家里要叨念着多与少。因为母亲明白,吃了祭奠的食物,来年会少生病,健康长身体。
花炮是母亲敏感的东西,如果让母亲知道孩子身上有大雷赘,准会吓得满头大汗。孩子拾到这样的东西,总是鬼使神差的,漫不经意的。
他们也会把花炮放在人不知的石崖子里,等和同伴们商量后,集中起来放。大雷赘放过以后,对于孩子来说才算迎来春节。
今年没有下雪,东河没有像往年一样,结上厚厚的冰层。也没有从屋檐上长到脚下的冰溜子,冰溜子掰下来,咬在嘴里麻嗖嗖地凉,嘎嘣嘎嘣地响,像是巫婆吃门闩门鼻的脚趾头,做一会巫婆的感觉真的也不坏。
母亲们依旧开始做针线活了,孩子们也从繁忙的置办年货的热闹中走出来,他们想到了火烤芋头的香味,便悄悄地聚到村头,来到东河边。东河边的草长得旺盛,岸边的枯草有一人高了,风吹过来,压低了枯草,才能现出钻在里面的人。
大军同往常一样,开了一个小会,牛少负责收集同伴们带来的食物,二龙带领其它人负责收集干柴、枯草和干荷叶。大军负责挖泥坑。
干柴和枯草很快便堆了起来,二龙从孩子的兜兜里收集了丰富的食物。有带壳的花生,有一小节香肠,一只腊鸡腿,有芋头,有胡萝卜、有地瓜。干荷叶都是破烂不堪的,像是撕破的扇子。河中间的荷叶大且圆,但是不好踩那薄薄的冰层,岸边的荷叶找遍了,也只能这样。
大军的坑也挖好了,他们把自己带来的吃食准备用火烤了吃。香肠和鸡腿小心地用荷叶一层一层地包好,放在土坑里,然后填埋上土,在松土上面支起木头棍子,在支起的木头棍子的间隙里塞上枯草,划的一声,火柴在他们小手的保护下慢慢地着了起来,丢在枯草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哄哄的火势瞬间串出很高,这是兴奋地时刻,芋头、胡萝卜、地瓜像是兔子一样跳到火光里,他们慢慢地适量地加燃料,小脸个个烤得通红,比画红脸蛋子要自然漂亮得多。
他们围在火堆边高兴地唱啊!跳啊!跳大电影中《红军不怕远征难》开头的舞蹈。看他们的手心里出了汗,就知道那跳舞的劲头有多狂热!跳累了,跳饿了,他们才突然想起火里的东西,这时候,火也早已熄了,他们用棍子轻轻地扒拉着,大军开始分吃食了,他一边扒拉着,牛少一边计算着,一个不能少,一个不能多。分好了上面的,就剩坑里的荤家伙了。他们小心地刨松土,松土很热,不小心会烫到手背。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因为他们闻到了鸡腿和香肠的香味。这样的味道只有在梦中才时常出现。见到了荷叶,所有人停止了动作,所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军将荷叶包拿出来,那是滚烫的,大军是老大,他自然要表现得英勇些,他快速地取出荷叶包,撂在了地上,所有的孩子拍起手,一阵欢呼!大军把东西撂在地上的同时,迅速地将两只手放在耳朵上降温。嘴里不停地发出“嚯嚯嚯”的声响。他的小手着实烫红了。
牛二流着口水,又将不小心淌出来的口水舔了回去。所有孩子的眼睛里都映着鸡腿和香肠。
大军开始分了,他将鸡腿放在荷叶上,一条一条地将肉撕开,香肠先用两个嵌着泥灰的大母指狠狠地掐了一下,掰开来,小心地放在荷叶上,又将截下的一短节的香肠从其剖面的中心掰开来,分成两半。食物分得很均匀,大家很满意。大军将油乎乎的十个手指头放在嘴里一一吮了,才开始享受着他的美餐。大家吃着笑着,忘记了天黑,忘记了母亲的谩骂,忘记了屁股上记着的一顿打,因为近了年关,母亲是不打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