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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上班,何筱就开始琢磨请假的事儿。
主任老张自然是不肯给她批假,不敢随便扣工资,就拿出年终考核来压她。何筱无奈,只好找刘科长帮忙。刘科长是老张侄子,即便是再讨厌何筱,也得卖他个面子,于是何筱顺利地拿到了一周的假。
出了老张办公室大门,何筱给褚恬打了个电话后,迅速地回了家。进家门时,老何刚撂下电话,看着她,笑了笑:“请好假了,我这边已经帮你联系好票了,明儿一早就走。”
何筱有些讶然:“这么快?现在不是赶上春运了,还有票?”
“我自有门路。”老何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你妈正帮你收拾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何筱进了卧室,果然看见田女士闷头坐在床前替她整理箱子。看着她,何筱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母亲不愿意她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坐长途火车回老家。折腾,又受罪。自从随军之后,母亲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因为她对那个家实在是没有多少感情。
何筱也是如此。只是她向来心软,不想让自己成为奶奶的遗憾。
第二天一大早,老何亲自开车送她去了火车站。
果然是春运时节,偌大一个候车厅,里外都挤满了人。找不到停车位,何筱让老何先回去了,反正带的东西也不多,她一个人提着,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自动售票机前取票。
这里的人也很多,何筱排队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自己,结果放上身份证,却硬是刷不出自己的车票信息。何筱又刷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身后排队的众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何筱只好去购票窗口,排了四十多分钟的长队,被工作人员告知:没有任何购票信息。
何筱焦急地说:“不可能的,是不是你们内部系统出问题了?”
工作人员没有回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让开,免得影响下一位购票。何筱提着行李,快步走出购票大厅,给老何打电话。
老何在电话那头也着急:“不可能啊,我再给那人打电话问问。”
他是托一个自称在B市铁路局工作的人买的票,之前那人在他店里买过几次零件,这就算认识了。老何急急忙忙地拨过去电话,结果被告对方已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老何气得差点儿摔了手机,电话这头的何筱听到消息脑子也一下子懵了。
好不容易请到了假,没想到临了竟然出了这种事。她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责怪老何办事不利,不中用的话,无力的挂掉了电话。
这下可怎么办呢?
何筱以手扶额,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家,回去了再想办法。她弯腰提起行李,正准备走,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似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倏地转身,看清楚那人之后,愣了下,竟有种鼻尖微酸的感觉。
程勉,是他!
程勉快步越过人群向她走来,脸上的惊喜之色在看清她苍白的脸色后转变成了担忧:“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我——”何筱握紧手里的身份证,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被人骗了这回事。
程勉笑了笑,“走吧,趁我还有点时间,送你进站。”说着就要伸手接过她的行李。
何筱连忙往后躲了躲:“不、不用了!”
程勉微怔,松了手,看着她,神色有些疑惑。何筱怕他有所误会,只得颓丧地低头解释:“我今天是打算要出门,不过没买到火车票,所以走不了。”
“你要去哪儿?”程勉紧着问。
“回老家。”
程勉听闻,沉吟片刻,说:“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何筱看着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机给谁打电话。不过一分钟,他就挂了电话回来,不由分说地提起了她的行李:“走吧。”
何筱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去哪儿?”
“你不是要回老家?有趟车经过你们那儿,我帮你联系了一张票。不过车是绿皮的,有些慢。”
何筱听了,第一个反应是问:“你怎么知道我老家?”
她的老家是在北方某城市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虽然部队都有档案记载,但母亲随军的时候甚少跟人提起,大部分人只知道他们家在哪个省,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程勉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压了压帽檐,对她说:“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何筱脑子乱乱地跟着他就走了,他们饶了一个大圈,经过一个行人相对稀少的地下通道,来到了月台。看到不远处等着的一辆列车,和车上坐得满满当当的士兵,何筱惊住了。
原来程勉口中的那辆车,就是送他们去东北拉练的军列。
震惊过后,何筱拦住程勉,侧低着头对他说:“这是军列,我怎么能坐?”
“不碍事。”程勉看着她,黑亮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我已经跟我们首长打好招呼了。首长说没有问题。”
话都说到这份上,何筱再拒绝可不就是矫情了。更何况,她也没得选了。抬眼觑了下坐在窗户边上,时不时往他们这儿看上几眼的战士们,脸有些燥热。
“走吧。”她低声对程勉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车。
整辆军列载了不到一个团的兵力,每个车厢的人都不少,但看起来并不拥挤。何筱一出现在车厢口,就瞬间吸引了在座每个人的注意力。
程勉站在最前头,正准备要向他们介绍何筱,一个人站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引来了大家的注目后,大手一挥,说:“同志们,我起个头啊,大家都跟上。来,一—二—三!”
战士们都心领神会,嘻嘻笑着齐喊一声:“嫂-子-好!”
何筱顿时窘得不行。
程勉被气笑了,稳了稳,低声呵斥道:“江海阳你少给我发动群众,坐下!”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连长心情很好,于是这句“言不由衷”的话引来嘘声一片。而专管思想教育的徐书记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等大家都闹完了,才象征性地抬起手压了压:“行了,乐一乐就够了,别把动静整太大。”
看着这一切,何筱只得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她这一路,是注定不会寂寞了。
点算完人数,军列正式出发了。
战士们精神头都很足,一路拉歌拉得欢快。何筱跟连队两大领导坐在最后面,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喝水。”
一个保温杯放到了她的面前,何筱侧头看了看程勉,拧开杯子喝了几口。程勉看在眼里,嘴角止不住地弯了。
坐在两人对面的徐沂是难得看程连长发傻,他在心里笑了笑,对何筱说:“是不是觉得车厢里挺吵?这帮战士都是十九二十的年龄,正能闹。”
“没关系,我觉得挺好。”
程勉适时地向何筱介绍:“这是我们连指导员,我们支部书记,徐沂同志。”顿了顿又加了句,“我的好搭档。”
中国人民解放军实行的是军政双首长制,反映在连一级就是设立连长和指导员两个干部。具体怎么分配全靠上面包办,运气好点儿能相处融洽,那所有工作都好做,反之,就容易出问题。程勉和徐沂就属于前者,两人履历表都差不多,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资历,性格刚中带柔,搭档两年嫌少闹过矛盾。
徐沂笑着伸出手:“久仰了。”
何筱也微笑:“我也听恬恬提起过你。”
褚恬?想起那个姑娘,徐沂有些头疼:“上次她来部队,我确实没有招待好。”
“她是不记仇的,不过——”停了停,何筱说,“我还没见过她对谁这么上心。”
徐沂笑了笑,温和中带有些许无奈。
一直没吭声的程勉挑了挑眉:“得了,见好就收吧。”
何筱一怔。内心,竟莫名有种愧疚感?
错觉,一定是错觉。
不知何时,车厢里的拉歌声停了。战士们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或是闲谈,或是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依照军列的速度,从B市出发到东北大概需要四十个小时。这也是战士们最后的闲散时间了,一旦到了东北,紧张、刺激的拉练就要开始了。
何筱这一路都备受照顾,军列并不开伙做饭,所有人吃的都是部队配发的。有的自己另外带了一些,秉着“照顾家属”的原则,全部给何筱了。何筱看着堆了一桌子的战士们的“心意”,哭笑不得地感动着。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分了下去。
程勉站在一旁,微微失笑,在心里嘀咕:“这帮孬兵,瞎殷勤。”
江海阳在一旁凑热闹:“嫂子,东西不能白吃,要不,您给我们来一首?”
何筱傻眼了,她五音不全来着。程勉当然也知道,而且他护短,一脚把江海阳踹了回去:“我给你来一首怎么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又是一团哄笑。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徐沂抱着大衣找了个三人座补眠去了。按照规定,他跟程勉得轮流值班。程勉前半夜,他负责后半夜。因是向北走,车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上面规定,列车不供暖,战士们皮糙肉厚又血气方刚,自然不怕冻。何筱也不是娇气的人,可入了夜,温度骤降,她渐渐有些顶不住了。
“冷?”
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突然覆在了她的手上,何筱心头蓦地一跳,而后摇摇头:“不,不冷。”
“手都凉成这样了还不冷?”程勉起身从包里取出了作训大衣,让何筱套上。何筱犹豫了下,接了过来。
一米八几的人穿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格外显大。何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缩里头,低头看看自己,不禁笑了出来。程勉正帮她扣下面的扣子,一抬头,四目相对,何筱眼中盈盈的笑意尚未褪去,温暖而明亮。
一瞬间,两人都停在了那里,仿佛时间凝滞。直到一辆列车忽的从窗外驶过,何筱才似是被惊醒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程勉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看了看自己半张的手,摇头轻笑。
“笑笑,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何筱正心跳微快地盯着窗外,某人已坐回了原位,声线平稳地问道。
“什么?”
“我想起来有一年你放寒假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老大院的事了。”程勉侧过头,目光越过何筱,落入窗外寂静的黑夜。“那时候也像现在这么冷,还下着大雪,也是这样一辆绿皮车。”他说着,笑了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她当然,不会忘。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老大院要被拆的消息,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再看一眼,因为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找老何肯定不行,那时候老何正带着自己的兵在山沟子里忙着发射导弹。田女士觉得她一定是没睡醒,也不搭理她。于是何筱只好找程勉,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程勉那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成功地把父亲程建明的军官证摸了出来,到火车站军人窗口买了开往老大院所在城市的火车票。趁着两家大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两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火车站。
两人就像是脱了笼子的鸟儿,一路上都欢快兴奋极了。聊了一夜的天,将近凌晨的时候才睡着。结果乐极生悲了,等何筱睡醒,发现自己发烧了。
体温直冲四十度,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程勉当时也有些慌张,下了车就抱着她去了就近的医院,打了好几瓶点滴,才将体温降了下来。
何筱记得,自己当时难受的哭了,而他就一直抱着她,在她模模糊糊神志不清的时候低声笨拙地哄着她。她就那样慢慢地睡着了,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看见了老何和程建明。去老大院的事就这样灰溜溜地作罢了,两人都觉得丢人,以后谁也没再提过。
“我一直没有问你,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去的老大院?”程勉问道。
“我给我爸妈留了张字条,怕他们担心。”想起那时,何筱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我也忘了问你,回去之后挨训了吗?”
程勉不大自然地扒了扒头发:“训了。”程建明以为是他把何筱拐跑的,罚站一晚上的军姿。
何筱有些愕然:“你怎么不告诉程伯伯是我让你陪我去的?”
“那罪名可就更严重了。”他说,“程副司令员从小训导,做男人,得有担当。”
何筱几乎都有些感动了。可是小时候见惯了太多程建明训他的样子,想象着他们爷两儿谁也不服谁的场面,又有些想笑。
“笑笑。”他突然叫了她的小名,又握住了她的手。何筱下意识地想抽回来,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五指收拢在他的掌中。两人的视线都落在交缠的双手上,他低声说,“看在从小到大我也为你挨过的打的份上,你能不能,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