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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起,小县城的雨势逐渐大了起来。霍班长一早就安排好了车,直接送何筱和程勉去洛河火车站,免除了路途的中转。
临走之前,何筱站在营房前回头看了老大院一眼。雨水打在葱郁大树上的哗哗声响在耳畔,隔着这巨大的雨幕,何筱远远地看见了操场尽头那四个竖起的牌子。白底红字犹在,而且被雨水洗过,越发显得清晰了。
第二炮兵。
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彻底变样。何筱觉得有些伤感,但同时又有些欣慰。最起码,它最后存活在她脑海中的,还是它曾经应有的样子。这就足够了。
回程的火车奇快。从洛河到B市的四百公里,中途只停了五站,下午三四点钟就到了B市。程勉只有两天的假,周日晚饭前就得赶回家,而且T师驻地跟何筱家所在的小区又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程勉把何筱送回家,就准备匆匆赶回部队。
何筱目送他离去,进了小区的大门才想起来,她有件事儿忘记告诉他了。
等下次吧,得挑个好时候。何筱在心里乐呵呵地想。
回到家里,客厅里只有老何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何筱见怪不怪了,老何现在年纪大了,不爱看店,带了个徒弟,每天去店里溜达一圈儿就回来歇着了。
“我妈呢?”
老何瞅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她的房间。
“在我屋里?”何筱就手推开她房间的门,看见里面的人,愣住了,“恬恬,你、你怎么在这儿?”
褚恬正坐在那儿发愁呢,看见何筱就像看见救星一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想起田女士还在场,就转过身对她说:“阿姨,笑笑回来了,我先回了。”
田女士坐在那儿低头织着毛衣,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褚恬就如蒙大赦般拿起包准备开溜了。何筱拦住她:“别着急,我送你。”
褚恬看了田女士一眼,见她没反对,便搀着何筱的胳膊紧着往外走。
到了门外,何筱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来我家了?”
褚恬委屈:“你当是我自己来的啊,我是被田阿姨叫过来的。”
“我妈没事儿叫你来干嘛?”
“还不是因为你。”褚恬翻了个白眼,“我问你,你当初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妈说的?”
何筱想了想:“我说你心情不好,想让我去你家陪你两天。”
“你是不是说我因为失恋心情不好,怕我有什么想不开所以要去我家陪我?”褚恬说得咬牙切齿,看何筱一脸恍悟的表情,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今天上午我接的田阿姨的电话,说是让我跟你一起回家吃午饭,打你电话怎么也接不通,只好打给我。还说失恋没什么大不了,天底下男的多的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就纳了闷了,我什么时候失恋了,何笑笑同志!”
何筱有些心虚。其实是田女士问的,说褚恬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失恋了,她就那么随口一应,压根儿没多想。
褚恬又捏了她脸蛋一下,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我也是没办法了,找不出理由,只好老实交代了。”
这下该轮到何筱发愁了。不过幸好她去老大院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深吸一口气,何筱又推开了家门。
这一回两人都在客厅里坐着,老何抬头看她一眼,问:“送恬恬走了?”
何筱嗯了一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酝酿了下,她开口道:“爸,妈,我有事儿跟你们说。”
“先别着急,”老何打断她,“这两天你去哪儿了?连恬恬也不告诉,害我跟你妈担心了一下午。”
何筱说了句没去哪儿,接着就听田女士咳了一声,于是就只好老实交代:“我去——老大院了,跟程勉一起。”
话一出口,老何感到意外地哦了一声。人他倒是猜出来了,只是这个地点——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儿了?”
何筱抿抿唇:“我听人说,再过不久老大院就拆了。我这次去的时候,家属楼都已经拆了一半了。”
“那旅里面还派没派人在那儿驻守?”
“有三个班。”
老何点了点头,眼神明显有了放空的趋势。许久,才感叹了一声:“多少年没回去的老地方了,说话间,就要拆了。”
“拆就拆!留着还能让你住?”田瑛略显不耐地打断老何的话,之后看向何筱,“是你自己要去,还是程勉那小子撺掇你过去的?”说完不待何筱回答,就自己下了结论,“甭问了,准是那小子。小时候他就不教你学好,带着你到处疯跑,为此老程都打他训他多少次了,也没见改。现在也得二十六七岁了,怎么还这样?”
虽然确实是程勉带她去的,但何筱听了母亲的话,还是有点不舒服:“我很早之前就想去了,程勉也知道。正好这两天有了时间,我们就去了一趟。这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跟着他乱跑的时候了。”
“那你倒是跟我们说实话啊,拿褚恬当什么借口?还不是怕我知道。”
“谁说我怕了!”何筱顾不上看老何给她使的眼色,梗着脖子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跟程勉在一起了。”
田瑛惊住了,张大嘴巴,看着何筱。
话既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何筱觉得索性就说清楚:“现在你们也知道了,以后别逼我相亲,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了。”
说完站起身,回了房间,剩下田女士跟老何面面相觑。
田瑛:“老何,你听清楚笑笑刚刚说什么了吗?”
老何也刚缓过神:“哦,笑笑说她有对象了,我估摸着过两年就能嫁出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田瑛怒了,撂下四个字:“我不同意!”
原本何筱是想找个机会让田瑛见上程勉一面的,只是如今看母亲的态度,觉得这事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事情本来是想瞒着程勉的,但是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因为褚恬那边不小心说漏了嘴,虽然只提及了一点点,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一想,也就猜到了。
一个周日的午后,加班的何筱接到了程勉的电话。此时距离事情过去已经两周多了,六月中下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中心的中央空调已经开始工作,每间屋子温度都极低。何筱不敢再午睡,怕受凉了感冒。
“怎么这会儿打电话了?不是午休时间?”
“没事。”程勉低着声音,听上去有些哑,“这两天上面来人检查,光忙着应付了。”
“送走了?”
“走了。”程勉笑了笑,“终于腾出时间来给你打电话了,想我没?”
何筱特想把手伸进电话那头揪一揪他的耳朵,不想他得意,索性没说话。
“何筱?”程勉不依不饶,“到底想我没?”
“没想。”
她往长袖外套里缩了缩,带点儿鼻音地说,听上去有点儿像撒娇。程勉一下子乐了:“得,等哪天有空了,还带你出去玩儿。”
何筱恼羞成怒:“程勉!”
程勉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眯了眯眼睛:“用我们徐指导的话说,我现在这么辛苦,那纯粹是在攒老婆本,等哪天攒够了,你就准备跟我走吧。”
何筱被调戏的已经很淡定了:“程勉,你知道我突然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从前院里的丁巍说你的那句话了,是什么来着?”
“这孙子说我脸皮跟KV坦克的装甲板一个厚度,五十毫米反坦克炮打上来都能被反弹回去。”程勉很认真地回忆了下,随后嘶了一声,“可这孙子还说了,脸皮不厚也不行,尤其是在讨老婆这件事儿上。现在想想,我还真有点儿佩服他当时的真知灼见。”
何筱笑了,笑到最后,微微有些难过。她知道程勉大概都知道了,但他还是那样,什么也不说。是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隐忍的人,还是只是因为她?
“程勉——”何筱低声说着,却突然听见那头有人在叫他,似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问,“怎么了?”
程勉离开了下,而后告诉她:“突然发生了点小事,我去看看,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
何筱只得咽下话头:“好。”
被迫挂断电话之后,程勉看向赵小果:“怎么回事?”
赵小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长,五、五班有个兵在闹情绪,班长说让您赶紧上去看看。”
“闹什么情绪?”
程勉眉头微皱,连忙大步上了楼。
五班的门口围了不少人,程勉走近了才发现五班宿舍里是一团乱,桌子椅子摆放的乱七八糟,地上还散落了不少物品。五班几个兵正在班长的带领下压制闹事的那个兵,用背包绳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就这还制服不住,被捆的那个死命还要往外冲。
程勉眼神一凛,叫来了副班长:“怎么回事?闹成这样!”
班副头疼地看着程勉:“连长,我们真拿这个兵没办法。”
事情是这样的。
早上起床号吹响之后,这个兵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早操也不出,班长问起来就说不舒服。吃过早饭,他就找班长请假,想回家。班长问起原因,还不说。
这个兵是刚下连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兵,班长没那权力更没那胆子批他假独自外出,更何况连理由也不说,这个请求当然得驳回。这个兵先是没说什么,之后又找班长请了三四次的假,五班长不耐烦了,只能跟他说:请假,行,我是没权力给你批,但我能给你往上报。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兵不说话了,上午刚送走了检查的领导,中午趁大家都在午休的时候,准备收拾东西偷偷溜走,人躲到厕所,正要翻出去的时候,被人给逮住了。幸好逮他的人跟他一个班,就压着回到了班里。就这回家的念头还没断,班长怎么拦都拦不住,依旧要出去。
程勉听完,看了眼那帮乱成一团的兵,不禁抬高声音喝止道:“都给我住手!乱成这样像什么话?”
几个兵还不敢松手,生怕人跑了。五班长喘着粗气:“连长,他想跑。”
程勉一把拨开人群,看见几乎被绑成粽子的那个兵,简直要气笑了:“人都绑成这样还跑什么跑?立刻给我松手!”
被绑的那个人叫孙汝阳,正仰躺在床上剧烈地挣扎着,看样子就算拿一百个背包绳捆他也能给挣脱断了。
一看清楚是谁,程勉也感觉头疼。又是一个从大院里来的兵,这种兵乖乖听话最好,一旦闹起事来,还真不好弄。
程勉扣住他的肩膀,见他还要挣脱,不由得暗暗使了大力:“别动!”
孙汝阳见是连长来了,知道他注定溜不出去了,松懈下来,浑身的劲儿没了。
程勉拍拍他的脸,说:“怎么回事?”
孙汝阳闭上眼睛,声音很低很哑地说:“连长,您别问了,我现在就想出去!”
“没人不让你出去。但你要请假,总要有个事由才能批,这是纪律。”
“我管他妈什么纪律,老子现在就要出去!”孙汝阳怒吼一声,要不是绑着,估计撕了程勉的可能性都有。
程勉并不生气,他抬抬手,叫来了赵小果:“去问总机要B军区孙副参谋长家的电话,就说我有事找他。”
孙汝阳瞬间睁开双眼:“你敢找他?”
程勉冷冷地看着他:“我现在已经没法跟你谈了!”
孙汝阳双目圆睁,死瞪着程勉。程勉丝毫也不躲闪,而后拔脚转身就走,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咚地一声,转身一看,原来是孙汝阳想站起来却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看着他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程勉叹了口气,示意屋里的兵都出去,他要单独跟他谈谈。
程勉把孙汝阳从地上扶了起来,之后又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五班长绑的很有技术性,不会太紧,却又让他挣不脱。
孙汝阳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双手自由之后,情绪却突然崩溃了,低头把脸埋进了双手中:“连长,我不想当这个兵了。”
“为什么?”
“没意思,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意思,我不喜欢部队,不想当兵,我没法儿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那当初何必还要来?”
“是我爸。”孙汝阳抬起头,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我不想来,他非要让我来。他的一辈子都浪费在这儿了,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我妈是傻子才跟着他。现在哪儿还有女孩儿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
程勉听了这话,瞬间有种噎住的感觉:“你别告诉我,你不想当兵是因为你女朋友跟你吹了?”
面对连长杀人一般的目光,孙汝阳觉得他要是说是估计就要血溅当场了。
程勉又问:“你想出去,是不是要去见你女朋友?”
孙汝阳怯怯地点了点头。
程勉深吸一口气: “就算因为这个,你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何必搞这么一出?荒谬!胡闹!”说到最后,他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了。
孙汝阳被教育一顿,少爷脾气也上来了,涨红着脸据理力争道:“这种事谁能说得出口?连长你知道我跟我女朋友在一起几年了吗?六年了,到头来她要跟我分手!”
六年算个P,我跟我女朋友七年没见过面也不照样过来了吗?
程勉特想这样骂他,可到底还是忍住了,保持了连长的风范:“因为什么?因为什么她要跟你分手?”
孙汝阳很伤感:“她说我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
“那这跟你当兵有什么关系?”
孙汝阳颇为心虚:“要不是人在部队,我现在就可以面对面地跟她说清楚。”
程勉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积累的好修养在孙汝阳面前彻底没用了,原地打转了几圈,他站定,看了眼孙汝阳,说:“你跟我下来。”
他带着孙汝阳回到了办公室,先给司务长打了个电话,跟他交代了几句,而后对孙汝阳说:“我让你出去,正好司务长一会儿要出去采买,你坐他的车。但我有个要求,你必须在司务长的陪同下行动,怎么样?”
想起司务长魁梧的身型,孙汝阳有些不情愿,可又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那抓紧时间准备吧,晚饭前必须赶回。”
孙汝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
看着对方一脸连长你可千万别出尔反尔的表情,程勉笑了:“别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他说,“记住,你要挽留的,永远都是值得挽留的人。”
孙汝阳使劲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连长,文书没给我爸打电话吧?”
“你还有脸问!”
程勉拿起一本书,作势欲砸他,孙汝阳孙子一样地赶紧溜了。
跑得还挺快。
程勉无奈地一笑,望着手里那本论持久战,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比战争还难搞的,就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