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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沈初晗饮下那杯鸠酒已经半年。
半年来,哪怕是死而复生,那酒的滋味仍旧压在舌尖之下。一次次被梦魇惊醒,喉咙都灼的滚烫。仿佛那致命的苦涩还在口中,只消仰一仰头,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若说半年前,沈初晗起初刚刚睁开眼时是些许迷茫。那当她意识到这是只在沈初澜大婚之时头一遭来过的地方,陌生的令人心惊之后,这些迷茫就全部变成了恐慌。性格刚烈的她始终无法承受这一切。比之前一世死的那样容易,而重生之后一次又一次的自尽竟然全都未遂。而论未遂的原因,是尽数都被一个人救了下来。
做梦都想不到,那个赐自己毒酒的人,与那个救了自己的人,是同一个人。然若论辈分,前一世他得称自己一声王嫂。
沈初晗托腮倚着扶臂陷入回忆,眸中是水雾迷茫的昏黄光晕。
子若国新国君——殇侯简裕继位第三年,迎来了举国幸事。简裕一并其胞弟简池,于同一日娶了沈将军府上国色天香的二女。普天之下也是绝无仅有。
这当是亲上加亲再加亲。
她确也没有多爱简裕,但终究是做了两年的枕边人。若说不奢望及三千宠爱于一身那是言不复实,然心知自己既身为一国之母,就必定要心怀宽广。倒也一直与他相敬若宾。
殇侯五年四月十七,史书中记载殇侯简裕重病缠身,卧榻数日闭门不出,弥留之际将王位褚传于胞弟简池。
民间对这一记载众说纷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当事人才知晓当时究竟是何种形状。
沈初晗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只要魂魄不灭,哪怕是死了千次万次都不会忘却的记忆。
那一日恰巧是不热不冷的天气,宫殿前种满的山茶邪乎其邪的全部开败。只余片片枯枝残叶在本应是复苏万物的春风中萎靡。屋檐上不知何时落下两只寒鸦,嘶哑而哀鸣的绝唱。似乎恰巧映射了一位国君的陨落。
早就归顺了简池的禁军包围了依明宫。简裕穿戴整齐端坐在与那明黄颜色十分接近的鎏金宝座上,维持着最后一丝君主的尊严。但沈初晗却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紧握着她的手是一片刺骨冰凉。
简池一身暗色绯红朝服犹如干涸的枯血,步步沉稳踏进殿内,在距简裕十步之遥站定。唇边是一抹妖冶笑意,恭敬道:“王兄。”
简裕的手忽然就紧了一紧,面容沉寂如寒潭,却在开口时声音有一丝不稳:“孤没有你这个兄弟。”
“孤?”简池似乎是听到极为好笑的事情,眼角眉梢都挑高了一些。绯红衣裾抚过汉白玉石阶像是开出一路浸血的蔷薇,双手轻轻摩挲着青玉案一角的祥云阳雕:“只怕王兄再不能用这个字了。”
“你——”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但贵族的良好修养仍是让简裕不能有半分的失态,这个“你”字说罢,就似鱼骨卡在喉管,再也说不下去。只余胸膛上下起伏不定。
简池低低笑了一声,在这略显空旷的大殿里十分诡异。忽然轻轻拍了拍手,殿门外人影闪过,同样是水红色的烟罗裙旖旎而入,施施然立于简池身旁。
那是初晗的小妹,与她同一日成婚的——沈初澜。
沈初澜倒不似她夫君面目含笑,但到底也是落落大方盈盈而立。
简裕简池,沈初晗沈初澜。本应是亲厚的关系,却因那泛着幽暗冷光的鸠酒而略显诡异。这门亲上加亲的喜事,终于变成一副哀歌。沈初晗与简裕的哀歌。
殿外翩飞的柳絮如初冬飞雪纷扬而落,夹杂了丝丝凉意的春风纵然吹不尽窗棂,但沈初晗却仍觉掉入冰窟一般,从里而外透着森然冷意。
看来,这王后之位,确实比她这个亲姐姐还来的亲厚些。
哪怕是重生之后时隔半年多来近二百余天,但每每念及此周身都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造化弄人,当日饮下最后一滴鸠酒,却让她重回两年之前的大婚之夜。茫然之中被揭开了红盖头,但她却不知自己已不是王后沈初晗,以为这是奈何桥边所见的最后一眼凡尘。却不料华光褪尽,模糊光晕之下立着的那个人竟不是简裕。
而是亲手毒死他的简池。
二人眉眼本就有几分相像,沈初晗愣了一阵,才听他柔声细语唤道:“初晗。”眉眼间尽是温情。
在她的记忆中,简池当真是没什么理由会这样叫她。哪怕是在梦中。她有些发怔,使劲将泛白下唇咬出几个鲜红的印子,才觉得那疼痛来的很是真实。她低下头将手掌反复端详,又分别看了看左右手臂上的大红喜服,仍然回不过神来。
简池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却浑然不觉,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怎么会是你?”
简池一愣,却仍是答道:“大婚前三日钦天监亲自卜算,说天机星行运不当,需有水象来破。因着你妹妹名中有一个‘澜’字,是以临时将你二人对调。”言毕,又皱了皱眉:“怎么,沈将军没有告诉你么?”
“那,沈初澜呢?”
简池一愣,却仍是答道:“自然是在依明宫与王兄大婚了。初晗,你怎么了?”
初晗愣愣抬眼:“今日是殇侯三年三月初四?”
简池面上疑惑神色愈加浓重,闻言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带起周遭暗潮涌动的稀薄空气,才唤回沈初晗游离的意识。
她,沈初晗,上一世饮恨而终。这一世重新为人,竟然代替了胞妹沈初澜的位置,嫁给了亲手毒杀了自己的仇人。
这对于秉承了父亲刚烈性格的她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在万般无奈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她选择了自尽。
然许是时机选得不甚得当,初次自尽就被简池救了下来。他皱眉看了她许久,终于扔下一句:“多派些人手看着她。”继而拂袖离去。
沈初晗心有不甘,又寻了几次短见之后,倒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接受这份现实,心知木已成舟不能更改,老天让她重生必定是事出有因。
有因,才有果。
不为其他,只为前一世简池与沈初澜将国君与她毒死,那这个不共戴天的大仇就不能不报了。他简池想一统晋国,她偏不让他如愿。
但此时才想通,终归了晚了一些。
因着她数次毫无缘由的自尽未遂,府中已开始传言公子池娶回的沈家女儿是个疯子。流言如洪水四起,奴婢们瞧她的目光都与常人有异。
沈初晗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终于在一个草长莺飞二月天里,亲自煲了一碗羹汤端去简池的书房。
简池仿佛浸血般的绯红衣袍依旧如逼宫的那一日无二,修长的手指执了一卷书。见她的到来眸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闪,仍是同大婚那日低低唤她:“初晗。”
端汤的手就抖了一抖,一两滴汤汁滴落指尖甚至还冒着白气。沈初晗咬牙将瓷碗端平,这才稳稳的躬身乘了上去,眸色在瞥见他的指尖时微微一冷。
这般好看的手,偏巧是递给过她鸠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