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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又飘远了一些,初晗勉强把它拉回时,便感觉到简池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继而,就听到他问,“初晗,在想什么?”
起初他唤她“初晗”这个略显亲密的称呼之时,她的心还总能颤上几颤,没由来的感觉阴冷。
而如今,许是习惯使然,她也竟就任由他这么叫去了。
月光稀薄下,忽觉一片欣长阴影将她兜头罩住。她茫然抬眼,光影偏逆,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分明能察觉出他眸中的柔光。
如夜明珠般,淡淡然笼在她的周围。
“你似乎总是在走神,有心事?”他伸手抚上她的颊边,指尖微凉。初晗的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的偏头避了过去。
那如玉的手指就僵在半空,同样僵住的,还有他微敛的眉眼,此时正溢出黯淡的寒光。
遑论他言,连初晗自己都觉得,她活着的这一世,再不纯粹。虽说从前她也曾算计,但从来不若如今,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动作,都要经过深思熟虑。生怕露了一丝一毫的破绽在简池眼中。
只因怕他到时对自己有所防范,那自己与简裕的大仇便再不能得报。而简裕,更是会再一次死在他的手上!
比脑海中转过的思绪更快的,是她的手。此时竟轻轻抬起攥上简池仍留在她面颊旁的手,想要将他未完成的动作做完。
有时,虽不愿,但也无可奈何。
“初晗,你在怕我。”覆上大掌的柔荑略感冰凉,甚至还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简池的眉蹙的更深了,似乎没了兴致,轻轻抽回手,缓声问:“你究竟在怕我什么?”
分明是轻柔的语声,却让初晗如被冷水兜头浇下。夜风微凉,灌进她已被冷汗浸湿的后背。
她以为她是坚强的,可在面对他时,总是在不经意间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曾透过他温润的面庞,看到过他嗜血的魂魄。
毕竟已是死过一次之人,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每一次与他短暂的接触,那些梦中的记忆总会再次涌上心头。让她再度忆起,不寒而栗。
不愿面对又无法掌控住心神的,逃避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初晗垂下眼帘,绕过他有意无意的压迫继续向前走去,尽量让唇边的话变得低霭:“公子不是喜欢女子性子温顺么?”
就像秋白夫人一样。
他的话响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始终是一步之遥:“温顺?当日你嫁入府中,数次自尽之时,我可从来没有瞧出你的半点温顺来。”
她的身形猛地一顿,简池这是,在怀疑她?
当日自尽之事,还是让他记在了心里!
这次她倒没急着谄媚辩解,说多错多。她倒想以沉默相对,瞧瞧简池究竟还能说出多少藏在他心中的话。
然她的小心思很快却被远处疾驰而来的身影打断。
简池亦是听到声响,微微偏头望去。
马蹄与车辙声纷沓而至,从起初的一片模糊逐渐转为清晰。
初晗一愣,来人竟是公冶。
末习与公冶,是风廷府的管家兼简池的侍卫。
今日去依明宫赴宴,她与简池均是只身一人前往,并未带人服侍。宴后简池又心血来潮要去集市上逛逛,便将那驾马车的小厮也遣了回去。
理应侍从该在府中侯着他们回来,可如今这公冶趁夜驱车而来……
初晗眸光闪了闪,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马车使至近前将将停住,公冶已跳下马车,行动之间略有急促,但仍欠身行礼:“公子,夫人。”
简池又恢复平日里慵懒的眉眼,淡淡嗯了一声,问道:“何事?”
公冶微微踌躇,再开口时却将身子转向初晗:“夫人,陛下请您即刻前往依明宫。”
一句话中的两个字眼让她一时怔住,继而一颗心狂跳了两下。简裕,让她入宫?
她不是才从依明宫中出来么?
简池微蹙了眉瞥她一眼,听不出情绪的嗓音问出了她心中想问的话,“已是亥时,陛下可说是因何这样晚了还要传夫人入宫?”
公冶面色凝重,言语间亦是不解,“宫里派了人来传话,只说是让夫人即刻入宫,并未说明缘由。”
简池抿了抿唇,一把拉过仍愣在原地的初晗,嗓音温软却不容置疑,“我与你同去。”
***
车厢之中,公冶方才说明经他多番打听才得来的事情始末。
原是晚宴过后,王后沈初澜与妙华公主殷岫言不知因何事而起了争执。妙华公主言语之间略有些激动,竟一个失手将沈初澜推入了默思溪中。
此时已入秋,湖水冰冷,而沈初澜身子又素来弱些。她二人均不会水,殷岫言已被当时的形状吓得不知所措,看着沈初澜在水中拼命挣扎,半晌才想起高呼救命。
但待将沈初澜救起之时,她已深陷昏迷之中。
事出突然,而初晗与她姐妹二人又素来亲厚,是以简裕当即便下旨宣她入宫探视。
前因后果已了,对于沈初澜她倒不甚担忧,她担忧的,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一夜之间变化良多,相距两个时辰前后两次踏入依明宫,而这一次,去往的位置,却是她前一世日日夜夜近七百余天待着的地方——她从前的寝殿。
前两次家宴入宫,也只去平日里招待宾客之地,初晗心中虽觉不适,但好歹并未有过大的差池。
而如今,当她在浑浑噩噩中踏上汉白玉石阶,踏过朱红的门槛,绕过一段八宝琉璃屏风,停在月白的纱帐前,她才恍然回神,眸光禁不住扫落在内室四壁。
熟悉,而又陌生。
从前她不喜奢华,只爱素雅大方。虽贵为王后,但简裕仍旧依她将寝殿按照她的喜好来布置,他也未觉有*份。
有时候,排场并不是让自己看的,而是做给别人看的。
同样出身将军府,沈初澜的喜好虽与她相仿,但到底也是略有不同。
檀桌上的茶具,案几上的宝瓶,全然是另一番风情。而墙垣上挂着的字画,倒似乎与那人的品味相同。
念及此,她竟下意识的瞥向身旁。
眉眼修长的男子见她看向自己的那双秋水剪瞳中,隐隐有水波荡漾。
于是他的目光便柔柔罩向她,伸出手臂揽过她的肩,垂头在她耳畔温言道:“别担心,王后会没事的。”
初晗一愣,竟有些失笑。原来他是误以为她是担心沈初澜。
她垂眸颔首,强忍下眼底的泪意,任他拥着她掀开烟螺帐。
视野清晰后所见的景象,让初晗刚刚收回的泪意再次磅礴而出。
鹅黄床幔下,简裕坐在床头,微侧的脸上满是心焦的神色。
他的掌心中,此时正紧紧攥着沈初澜毫无知觉的手。那是爱护使然、关切使然之下不经意的小动作。
听到声响,简裕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初晗身上时微微有些讶然,仍是对着二人道,“你们来了。”
初晗这才晃觉自己仍着了男装,却也不愿多做解释,只强扯了一丝笑意,就要福神请安。
却被简裕挥手拦下,“无外人在,不必多礼。”
半年,短短半年,简裕便待沈初澜如斯,一如自己刚进宫时他对她的宠溺。
说不得,放不下。
也对,这一世她只是他王后的姐姐,他胞弟的夫人,他与她仅仅只有几面之缘,她又如何能奢望他将她看近眼底,放入心中。
他与她的仇,他这一世的命运能否更改,就交给她一人背负罢。
两两无言,倒是简池先蹙眉问道:“王后怎会落水?”
简裕神色间隐有怒意腾起,瞥眸看向一旁。
这时初晗才瞧见,内室的矮榻上颓然坐着一个人,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她才惶然站起来,跌跌撞撞的扑向简池怀中,“池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精致的发髻有些散乱,声音沙哑哽咽,扬着的小脸上一双杏眸红肿,许是哭了甚久。
简池将她拉开一些,往日的温软不再,嗓音略有责备,“岫言,你已不是孩子了。怎么还如此莽撞?”
殷岫言眼中又滚下两行清泪,却不敢再看简池严厉的目光。微一抬眼,看到一旁的初晗就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扁着嘴又要哭起来,“嫂嫂,我不是故意的……”
初晗略略叹息,殷岫言因为何事与沈初澜争吵,她心中也能猜出个一二。只是此时她的心思尚乱,已顾不得应付她。
她深吸一口气,却不应一旁满含委屈瞧着的殷岫言,只走到榻前,俯身将沈初澜颊边的碎发抚开,低声问道:“小妹她……身子无碍吧?”
简裕低低嗯了一声,怕吵醒榻上的人儿,亦低声道,“没有大碍。”言毕站起身来将床榻让出。
初晗才刚坐下,便见沈初澜一双月眉紧紧拧着,睡颜并不如方才安稳,泛白的唇瓣似乎在呢喃着什么。露在锦被外的手无意识的在空中抓着,初晗余光瞥见简裕已背过身去,便顺势握过她的手,不让她再挣扎。
她如水葱般的指尖还留有那人掌中薄薄的温度,初晗纤长的羽睫如蝴蝶振翅般颤了几颤,终究归于平静。
室内只闻榻上之人略带急促的呼吸,与殷岫言嘤嘤的抽泣之声,初晗略一思索,头也未回,淡然问道:“此事陛下可遣人知会了将军府?”
身后的简裕似乎顿了顿,嗓音有些许疲惫,“不曾。”
“嗯。”初晗握着沈初澜的手紧了紧,望着她仍然痛苦的神色。自己的确给不了她那人能带给她的安定,她唇角勾起一丝讥诮,在幽暗烛火的映照下,却没有人能够看到。
那分明是心疼的语气,可众人却不知,她心中的一抹算计,“妾身的母亲一向身体不好,若被她知晓此事必然会惹她忧心神伤。陛下如若派人知会,就只告知妾身的父亲便是。再带一句是妾身所言,万万不可将此事再告知府中之人。”
将军府中人多眼杂,难免有爱嚼舌根的说漏了嘴也未可知,此事只让父亲一人知晓,那便妥帖得多。更何况,她还有另一层顾虑。
身后的简裕点头道:“孤亦是有此思虑,是以只遣人去了风廷府。至于将军府……孤明日上朝毕便知会沈将军。”
“谢陛下。”如心中所料的答案,初晗微微侧过身去对着简裕福身行礼,行状淡薄而疏离。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的风惹得烛光晃了两晃。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一身暗袍的男子端着药碗走进。许是没料到殿中会有如此多的人,他愣了愣,先见了礼:“陛下,公子,妙华公主。”
眸光最后停留到榻前的身影上,他顿了顿又道:“韶华夫人。”
暗袍的男子初晗并不陌生,那是太医院史上最年轻的院判,称之为国手也不为过的尹也一,若论起来,上一世她还多靠他的照拂。
又是一句,物是人非。
“可是药煎好了?”君主的嗓音淡淡。
“是。”尹也一不卑不亢。
初晗这才起身看向他,言语之中颇为担忧,“小妹的病无碍吧?”
尹也一的目光极快的在榻上之人身上掠过,摇头道,“王后并无大碍,只是前些日子刚感染了风寒,还未好的彻底。今日又不甚落水,是以高热未退,仍未醒来。”
一席话,将殷岫言说的面红耳赤,赶忙低下头去。
简裕让侍候之人全都候在门外,毕竟此事关乎于公主与王后,不论哪一方传出不好的流言,都将在依明宫中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
尹也一四下环顾,正欲走到榻前侍候沈初澜用药。手中却是陡然一空,怔忡间,药碗已被人接了过去。
“也一,你且退下吧。”简裕低声吩咐,又看向一旁的肿着眼睛的殷岫言,声音亦没什么起伏,“你也是,回自己宫里休息吧。”
“我……”殷岫言咬着下唇,正欲再说什么,已被简裕扫过来的微厉的眸光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室内又重归于安静,初晗微抬的眼瞥见烛火昏暗下,简裕手执莹白的药碗一步步走向榻前,那双眸子里却无她的半点身影。
她唇边泛出一丝涩然,就在他行至她身旁时她忽然盈盈笑开,趁着简裕措不及防伸手端过了药碗,言语间带着一丝请求之意:“还是让妾身喂小妹吃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