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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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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的山岗上,墨尔根一马当先,一身银白的战甲与这腥红、雪白、漆黑显得格格不入。巴克度亦是一身银甲,只是此时已沾满鲜血,腰腹部还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用一条死人的腰带随便缠了一圈,此时已结成了黑色的痂。

    他在墨尔根旁边停住,小声嘀咕,“这么臭美!打仗还带换洗的盔甲?”再瞧瞧自己身上的行头,越发不忿,补了一句:“真是娘们唧唧!”

    墨尔根咧嘴一笑:“怎么,瞧见小爷我如此玉树临风,你自惭形秽了?”

    “切,爷这才是战斗英雄的范儿!”

    舜安颜一手拄剑,瘸着一条腿来到他们身后,嘲笑说:“可惜了,这里没有美人儿观瞻两位的过人风采,要不,把芙蓉帐的姑娘们请来给两位喝个彩?”

    几个脏不拉几浑身血污的大兵在下面挥手,郎兵那张脸比钟馗还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得,咧着一口大白牙喊:“大哥二哥,你们还在呀?兄弟我还以为你俩先去阎王爷那儿占座儿去了,正跟哥儿几个商量着要给你俩祭奠祭奠哩。”

    老五张兴邦兴奋的嚷嚷:“这下好了,连祭奠的银钱都省了!”

    巴克度笑道:“死小子,我要先去报到了,谁带领你们升官发财泡小妞?”

    躺在担架上呲牙咧嘴的满达海突然问:“咦?你们见着四哥和八哥了没有?”

    几人回头去瞧,果然不见老四文祥和老八博研那。岳兴阿说:“坏了,八哥替我挡了一剑,伤了胳膊,开头我俩还一路来着,后来就被冲散了……我去找找,我去找找,兴许在哪儿歇着呢。”说着拔腿跑了。郎兵几人对视一眼,皆变了脸色。

    老九荣禄往地上一跪,突然咧嘴大哭起来:“四哥,四哥没了。他一人力战三员准噶尔小将,斩了他们两人,却被人生生削了脑袋。血从腔子里喷出来,比我小时候看过的烟花还绚烂。哇,都怪我,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救他的!”

    张兴邦拍拍他的肩膀,红了眼圈:“老九,这不怪你。战场之上,拼的就是性命。敌人的命,我们的命。”

    郎兵跪下揽住他俩的肩,三个十七八岁少年红了眼圈。

    他们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准噶尔人的也有清军的。墨尔根将瘸腿的舜安颜提上自己的马背,与巴克度一道催马跑下山岗。巴克度将拳头捏的咯吱吱的响,恨的咬牙切齿,“杀我兄弟者……”其他几人朗声道:“必杀之!”

    墨尔根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紧,我看还是赶紧去找博研那吧。”他刚进军营的时候,这帮混小子嫌他瘦弱没少欺负他,他又嫌他们斗鸡走狗吊儿郎当,所以大家没办法发展友谊,但在一起相互欺负七八年,总归有些感情的,心里也觉得难过。

    “报!”那骑兵喊完这一声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刚好滚到墨尔根脚边,“三个时辰前,有个一百人不到的骑兵队往朝鲁图方向去……”那骑兵两眼一翻没了声息,显然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来送信的。

    “小蛮子,他们冲着小蛮子去的!”墨尔根脸色铁青。

    “不会吧?噶尔丹他好歹算个英雄,怎么会去难为一个小姑娘!啊,小蛮子射杀了三王子,他们要杀小蛮子报仇!”满达海一惊一乍的自说自话。

    “哎哟喂,我的亲娘祖奶奶哎,小蛮子她,噶尔丹这孙子,赶紧禀报王爷吧。”郎兵急得抓耳挠腮,于敏行闻言一路往王帐跑。

    墨尔根已经跨上了战马,他的贴身护卫阿拉罕抓着马缰道:“台吉,您不能去,这是战场,擅离者要按临阵脱逃来论罪,其罪当斩啊。再说噶尔丹的骑兵就在不远处扎营,您不能这么出去。”

    “让开,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要这命作什么?”墨尔根面色凶煞,狠狠抽了阿拉罕一鞭子,左手使力一带脱离阿拉罕的纠缠,一人一马像离弦的箭瞬间没了踪影。

    郎兵说:“倒是个爷们,我就知道这小子对小蛮子没安好心。”

    安亲王左肩受了箭伤,又引发了前些日子的旧疾,此时精神不大好,听说安华有危险,“哧”的喷出一口鲜血。他扶着桌面定了定神,道:“此事不宜动静过大,要是叫噶尔丹知道咱们要去救安华,反而会误了她的性命。青峰,天黑之后你带上五十名侍卫悄悄摸出营去,一定要把格格给本王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话一说完,岳乐身子一歪彻底晕厥。

    安华一行三十余骑马踏尘沙,过处黄沙滚滚,拼着老命跑了一个下午,真真是人困马乏,好容易挨到风小了些,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草原的天真是神鬼莫测,这雪下的也太早了些,这才刚进十月就能把人的耳朵给冻掉了。

    安华掸了掸帽子上的雪,往手上哈一口气,朝萨兰奇喊道:“萨叔,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就算是逃命,也得吃东西吧?我都快冻死了,您看您看,鼻子都变成红萝卜了。”

    一张口就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萨兰奇一勒马缰,并马过来,道:“叫格格受委屈了,您再忍耐一会儿,前面不远有个山包,那里风小,咱们就在那儿凑活一宿。”

    “一会儿是多久呀?我跟您说,我最多再忍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要是还没到,我走哪儿就歇哪儿。”真是冷啊,冻的骨头都僵了,虽说当年在特种部队卧雪窝子也挺凄惨,但是离现在太过久远,那种苦楚已经淡忘了。这一世自己被岳乐保护的太好,娇生惯养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成!成!来,把脸包起来。”萨兰奇笨手笨脚的替安华弄好帽子和围巾。

    终于到了萨兰奇所说的那个山包,大家在背风的一面下马,然后扎帐篷的扎帐篷,捡柴禾的拣柴禾,警戒的警戒,茶茶和绿翘忙着烧开水弄酥油茶,萨兰奇领着几个少年弄烤肉。安华也去帮忙捡柴禾,因她一贯有亲民举动,侍卫们倒也习惯了,还是免不了念叨:“格格,您去烤烤火,这点事儿我们就行。”

    “格格,来喝口热乎的暖暖身子。”绿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递给安华。

    那袅袅升起的雾气真是人间最美的图画,安华迫不及待的吸一口,烫的呲牙咧嘴:“哎哟,我从来不知道酥油茶原来如此美味。”

    吃了烤肉喝了酥油茶,安华顿觉人生美满。绿翘从包裹里掏出个黄橙橙的毛球,给它喂了一碗酥油茶,它倒喝的一滴不剩,喝完了就呼呼大睡。绿翘把它又塞回包裹里去,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唯一的一顶帐篷,他们自然是留给安华的。里面铺了一张虎皮,生了一堆火,火焰照的整个帐篷红彤彤,柴禾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响,与帐篷外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世界。

    萨兰奇说:“格格,睡吧,奴才就在外面。”

    侍卫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闭目养神。

    安华喊:“都进来吧,大伙挤挤倒还暖和。”

    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听她这么一喊颇有些意动,只是迫于萨兰奇淫威不敢吭声,安华伸脚踢了踢守在帐篷边的两个大兵:“这么坐一晚上,明儿全成冰凌子了,谁来保护本格格呀?少他妈磨磨唧唧的!”

    萨兰奇道:“格格赏了恩典,还愣着做什么?”

    “格格武功盖世,美丽动人,心地善良,是天底下最好的格格!”几十个半大的小子起哄。安华自己也觉得受之有愧,赶紧把脑袋缩回帐篷,拧一下绿翘的耳朵:“都是你个死丫头,没事整这么肉麻的东西出来。”

    “您不是一直特别仰慕那个什么星宿老仙的出场词么?我这不是帮您实现愿望嘛?”

    “人家星宿老仙那台词又押韵又威风,哪像你整的这些词儿呀,都没感觉。”

    “人家金庸大师才高八斗,我都不识字,完全没有可比性嘛,您凑合着用吧。”

    茶茶从包裹里掏出一件狐裘,笑道:“你俩就不是一般人,这逃命也没个逃命的样子,悠闲的倒像是逛承德避暑山庄呢。格格,别闹了,快过来睡吧。”茶茶只比安华大了两岁,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萨兰奇安排四个人警戒,每半个时辰换一班,巡视一番之后,他抱着剑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闭目养神。

    安华想起岳乐便担心,可惜帮不上他什么忙。也不知道他和噶尔丹有没有交手,老康的中路军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这么冷的天,他的病会不会复发呢?想着想着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绿翘突然大叫:“不好,有人来了!”

    她的听觉比别人灵敏很多,安亲王又特意找人做了一些辅助训练,向来十分靠谱。萨兰奇问:“多少人?多远?”

    她又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道:“大概一百人,一里不到。”

    “走是来不及了,只能占据山顶,出其不意的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绿翘姑娘,你和茶茶送格格走,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回头,一直朝东走。”

    “不,大家一起走,要么一起留下!”安华知道,三十人对一百人,那是以卵击石。

    “走!您想想王爷!”安华被萨兰奇拖着弄上了马背。

    她们跑出去不远,就听见了喊杀声,安华勒住马,转身回望,绿翘抽了安华的坐骑一鞭,抓着她的缰绳说:“格格,快走,不能叫他们白死。”

    跑了老远,已听不见兵器相撞的声音。也或者他们全死了?他们还那样年轻,还是孩子,他们的生命也是生命,没有道理叫他们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格格,是贵族,就要理所当然的叫别人为自己流尽鲜血,付出生命?再看看绿翘和茶茶,天太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但安华能感觉到,她们随时准备拼命,因为茶茶把那个一直不曾离身,装着贵重文件的包裹挂在了自己的马鞍上。她们跟自己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平日就像姐姐爱护妹妹那样爱护自己,不管自己闯了什么样的祸,她们一定护短,一定认为都是别人的错。而自己除了一日三餐,给过她们什么呢?

    银针出手,快如闪电,瞬间就封住了绿翘和茶茶的两道大穴。她们伏在马背上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华调转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