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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绣斋,位于稷山县城西北,是石昆山老先生开的私塾,三进的院子,头一排是学堂,另辟一小间静室做先生休息之用,后面两进是先生家宅。
五十有余的石老先生,也曾是名动稷山的秀才老爷,满腹才学,只可惜屡屡应试不第。岁数大些也就看开了,命里无时求不得,索性弃了举途开馆做了先生。不枉老先生一身学问,从他手下教出来的秀才不知有多少,举人也有二三十位之多。论学问,石老先生稳是稷山先生里的佼首,在整个山西也是数得上的。
所以,即便德秀斋的束修高出其它私塾许多,老先生却从不缺学生。只是老先生挑学生挑的仔细,少有孩子能入他的眼,家里没真成器的孩子,高官也好、富贾也罢,都不会自讨没趣的去敲石老先生的师门。如今老先生岁数大了,教了半辈子书也累了,已然生了闭馆的念头,这两年都没再收学生,只守着早前收下的几个孩子悉心的教着,累不着也闲不住。想着送走了这几个,岁数也到了,就闭馆歇了,免得误人子弟。
新年第一天开课,能坐下十多人的宽敞学堂里,只围着先生书案坐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在他们中间点着旺旺的炭火盆,把孩子的脸都熏得微红,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屋外的严寒,屋里暖和的很。
检查过学生们年课业的完成情况,又稍作开年训导,先生让他们各自温故去了,自己就坐回案前翻书看。只是今天老先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的抬头细听外面的动静,像是怕漏听了什么。
昨天下午,有个后生递了名帖来求见,来人姓裴,名俊辰,嘉靖二十六年的秀才,虽然不熟但也算认识,稷山县城里名不见经传的小辈而已。出于礼节,请了进来喝茶。
待说明来意,却是家里有个五岁的孩子想来拜师求学。外间都知道,他这里是高阶的私塾,不收未开蒙的孩子,好笑之余也以此为由婉拒了,只是没想到裴父继续说孩子已经开蒙,且四书五经都已经背下,笔也会用了。
这就由不得他不意外了,“四书”“五经”九本书就算不求深解其意,单只背诵来说,没个四五年的功夫是难做到的,何况这孩子才刚满五岁,教书几十年了,都没遇到过这般早慧的,神童也不过如此,有这样的孩子早该名动稷山了不是。
裴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释然了。说这孩子胎里带出来的病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出门玩耍,唯一喜欢的就是书本,两岁多做父亲的亲自启蒙读的就是《大学》,因为喜欢时时不肯离手,就这么背下来了,到没见费什么力气。背是背下来了,却并不真懂,自己学识有限所以才想拜入他老人家门下。
话是这么说,可真没几分天资,也定是做不到的吧。虽然为这孩子的身体可惜,而能因病得此“福”,也算孩子的造化。同时,也不免高看了这裴秀才两眼,能不图虚名把这般才情的孩子藏的这么严实,稷山县城里没传出半点风声,可见此人也是深有城府,学识也不差才是,不然也教不出这么好的孩子。
昨天定下今日辰正时把孩子带过来让他考验的,时间还没到,他自己先坐不住了,一心想着能快点见着孩子。一点也不担心孩子会没裴父说的好,反而从裴父谦逊不张扬的言谈里隐隐觉得孩子只会比说的好,真想快点见到人啊。
做先生的,谁不想教出个才华横溢、惊天动地、名流史册的人物,弟子的荣耀就是老师的荣耀。他老头子想门下生光,也得有块好木头给他雕不是。当然,不是说以前的学生不好,只是说这个会更好。老先生这么想着的时候,全忘了自己两年前就说不再收学生了。
终于,朗朗读书声中有铜门环扣下的脆响清晰传来。
老先生赶紧示意侍童快去开院门,自己则整肃衣冠,下意识的想给自己未来的爱徒一个端庄的好印象。
下面的学生见先生如此郑重,不免好奇的也都斜着眼睛往房门瞟,却不敢停下嘴里的朗读,怕先生责罚。
院门开了又关,不一会,侍童掀了棉门帘推,让进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掠过,石老先生直接看向小不点的那个,却只看到黑亮发髻的小头顶。
下车前爹说,不让随便乱看,会失礼的。所以从进院门开始她就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到了屋里鞋被袍子挡住了,就只好盯着下襟看。当了五年小孩子,她已经非常习惯于听从父母的话。在明朝这个大“课堂”里,她就是一“新生”,万事都得从头学起,说话口音、遣词用字、穿衣戴帽、行为举止、审美观念等等,什么都要从头学起,父母就是她的第一任老师,所以对于父母的教导她向来都会无条件的服从。这都是为了让自己尽快的融入这个社会,而不会因为“外挂”的存在成为异类。任何地方都有属于自己规矩,只有按规矩来,才会被大众接受,而不被接受的“异类”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晚生见过先生。”裴父说,躬身拱手行礼。
裴玉也赶紧弯身行礼,嘴里说着“晚辈见过先生”。
“免了。”石老先生隔空虚扶一把说,收回目光,看向裴父。
一大一小各自站正。裴父就介绍说“石先生,这就是犬子裴玉。”顺手指了裴玉给人看。
刚想开口叫裴玉上前见礼,回头却看见裴玉低头做小的样子,被逗得嘴角微弯,说“玉儿,快抬起头来,过来给先生行礼。”
抬头看爹一眼,裴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眼底透着的笑意是为什么。没空细究,赶紧上前一步再次行礼,“见过先生,晚辈裴玉有礼了”。
说话的空当,裴玉也回过味来了。那样低着头,确实有点太“不乱看了”,过犹不及,看着可能会有点呆蠢好笑。没办法,当了久了小孩,大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很久没怎么“深思”过大人的话。
“免了,免了。”老先生说。比之前只是客气的口气多了几分真诚。
“谢先生。”裴玉说完就抬头大大方方的看向老者。入眼的一把齐腰花白胡子让她不自觉的眉头一皱,只一瞬,就被抚平下,不及泄露心思。
裴玉非常不喜欢明朝男人们的大胡子,老先生的胡子像扎在她心里,毛躁躁的让她难受。此时男子以有一部长而浓密的胡子为美,像关羽一样的留把大长胡子,会被称为“美髯公”。这样的“美”她实在接受不了,感觉像是下巴也长了头发,都看不出脸长什么样子了。而且吃饭汤汤水水的沾在上面……恶,不能想。她爹原来也有胡子,被她用尽小孩子能用的所有手段,扯、拉、拽等之后成功的消灭了。导致她爹现在虽然看别人有把好看的胡子会艳羡不已,但绝对不敢留,至少在她没长大之前不敢。
裴玉想着,不免有些分神的看向父亲俊挺的脸,这看着多舒服。
老先生看了裴玉的长相,在心里暗自点头,赞一声,好相貌,没介意她的走神。面试一关算是过了。在古代,当官是要有好相貌的,不然学识再好也难出头,皇帝选状元都要挑个好相貌的。
回身让学生们都停了朗读,学堂里安静下来。老先生才说:“听你父亲说,四书五经都会背了?”考试这就开始了。
“勉强能背下来。”裴玉说。九本书加起来,也就十一二万字,写本小说都不够。自从知道自己要上学,她就决定好好学习,不光能给自己、家里争光,将来也有好的前程和钱程,考了秀才还能吃公家的粮食,免一家人的徭役,要是能考个官就更好不过了,人活一世,谁不想往好里混。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点都不假,所以,她背了四年书。五岁能背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般小孩子五六年都能背下来,她不过是起步比别人早而已。
接下来老先生点个开头让她接着往下背。先生不说停,她就一直往下背,直到背得她都口渴想喝水了,先生别有深意的扫视过堂下五个神情各异的学生,才开口让停下。
之所以不去书房考试,就是想让手下这些自视甚高的学生看看什么叫天外天、人外人,适当的杀杀他们的气焰。当然,他承认这些孩子完全有自持的资本,个个都天资甚好。
“其它的都背得这般好吗?”先生问。
“回先生,这个刚好才温习过,所以才会好些,其他的可能不如这个熟。”裴玉说。她也注意到其他学生的表情了,可不想还没入塾就被羡慕嫉妒恨上,谦虚很重要。
“好,很好。”老先生捋着胡子说。越看越满意这孩子,招手道:“过来写几个字看看”。
说要写字,裴玉没信心的看看身旁的爹,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才有点忐忑的上前。写毛笔字和背书不一样,那是真真正正需要下工夫练得,没个七八年的功夫根本不行,她才写了两年,勉强做到横平竖直而已。但爹说看的过去,“看的过去”也就相对她小小的年纪说的吧。
写了两个字,还好过了先生的眼。然后她就这么被先生收下了——明天一早来上课。
爹把早就准备好的束脩交到侍童手上,道过谢就高兴的领着她往外走,想快点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裴玉娘。
同样高兴的被爹牵着手往外走着,突然,裴玉觉着有人看自己,回头望去,对上了一不友善的目光——是五个学生里最小的那个学生。只稍稍一愣,她就扯开嘴角星光灿烂、天真的无邪的回了个大笑脸给对方,她可不想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无缘无故树敌。美好的求学生活要有一个好的开始。
回过头来,不耐的撇撇嘴——小屁孩,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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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故事都又一个相遇,没有相遇就没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