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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掌控了京郊十万守军。
黄子澄将此消息告知朱允炆时,他的手顿了一下,继而接着往紫金炉里添白檀香,“终于忍不住了。”
掌控了京郊十万守军就意味着,只要找个合适的理由,随时可以夺取政权。连朱允炆监国时,朱元璋都未将控军之权尽数交给他。看来朱元璋这次是有心退出,已经开始移交权力了。
扶衍心里困惑不已,难道自己一直看错了朱元璋的用心?他真正看重的难道是燕王朱棣?这个想法旋即被她否定,她观过天数,下一任天子之尊,确实是朱允炆无疑。只是个中变数,她无法破悉。
朱棣围剿异己的手段干脆利落。大刀阔斧地罢免官员,替换成自己人。朝中虽有怨言,奈何朱元璋态度不明,没人敢对可能成为未来皇帝的人发难。朱爽、朱棢追悔莫及,朱允炆作为子侄,很多事情虽然干涉,但态度礼遇有加。朱棣的手段,却不是他们能招架的。
…………
九月秋高,落叶纷繁。大明宫的垂丝秋海棠铺满了花径,时时细雨拂舒,温雅清新。
清静已久的东宫忽然有许多大臣登门拜访。问了黄子澄,才知道朱棣大幅度削减朝廷财政支出,并鼓励官员捐献财产,救助南疆洪涝。
大明朝朱元璋与情同手足的兄弟打建下的江山,国后分封晋升时,个中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自然免不了有贪腐行为,朱允炆用了三年时间才将势头遏制住。想要彻底理清,尚且需要时间。朱棣此番,惹怒了不少大臣。朱元璋久不面世,没处申诉,是以东宫今日才人满为患。
朱允炆不是恋权之人,东宫赋闲时颇怡然自乐。诗酒作画,雅乐环萦。只是朱棣这次似乎有意要对东宫势力抽丝剥茧,太子手下的老臣为官期间的黑历史被挖掘了出来,罪行大的直接流放,罪行小的纷纷遭遇贬谪。
一夜之间,太子宫内阁的人纷纷被替换成了新生血液,大有受控之势。
此番众臣来到太子宫说理,委实烦人得很。朱允炆打发了众位大人到大厅喝茶,独自去了书房。
一盏茶之后,一封手书写成。直接废黜了太子宫内阁机构,皮之不存,就职内阁的官员无处依附。众位大臣见皇长孙有所动作,感恩戴德地离开了。
隔日,朱棣约了朱允炆到勤政殿喝茶。
朱允炆许久不至金殿,恍一进入,朱棣一身玄色游蟒朝服,正手执紫毫,点朱批文。
“皇叔,许久不见。”朱允炆俯首作揖。
朱棣抬头看了一眼,将紫毫放在壁山上,“允炆免礼。”他拂了拂袖口,示意朱允炆坐下。一直伺候朱元璋的大太监低头奉茶,朱允炆看了大太监一眼,状似不经意地说,“皇上隐在东阁,你在勤政殿倒待得十分安稳。”
大太监一头冷汗,为难地看了朱棣一眼。朱棣示意他退下,倒了杯雨前龙井给朱允炆,濛濛的热气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水雾。
“听说你把太子宫的内阁取缔了?”朱棣单刀直入问道。朱允炆漫不经心拂着盏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是。四叔消息好灵通。”
“也好。当时为方便太子监国,将内阁属在东宫之下,如今多少有些不便。明日我准备命人重组内阁,你有空的话就来观礼,顺便教教他们怎么做事。”朱棣神态淡然。
朱允炆一笑,“四叔要不要允炆将那套金章朱授带去?”当初为防权臣乱政,懿文太子和朱元璋诛杀了宰相胡惟庸,由太子监国。太子一去,诸多事宜等待处理,决策机构又至关重要。于是内阁在东宫建成。太子故去,朱允炆创制了一系列章程,金章朱授使得流程简单许多。有了它们,可以大幅度减免新建内阁的时间。
朱棣抬眼,“自然是好。”
朱允炆悠悠然将青釉瓷盖扣在盏上,看着朱棣说:“可惜已经销毁了。四叔,内阁只有一个,没了就是没了。不可能换血重生。”
朱棣亦看着朱允炆,半晌露出玩味笑意。“允炆,你还是太小了。”
朱允炆挑眉,“四叔不也只长我五岁,还未到而立之年。”朱允炆拂了拂衣角,声音带了些凉意,“还有,四叔要管好燕王府的人,不要总是在东宫游荡。若是四叔真想看太子宫的卷宗和人事籍册,允炆可以亲自送到府上。”
朱棣闻言看了朱允炆一眼,微微一笑,脸上全不见被当面揭穿的尴尬意味。“内阁的事我改日禀明皇上再议。听说你前段时间身体抱恙,近来如何?”
朱允炆礼貌回应:“劳四叔挂念,一切皆好。”
朱棣喝了口茶“嗯”了一声,气氛一时沉寂下来。朱允炆起身,“四叔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容允炆先行告退。”
“去吧。”朱棣点头。
十日后,朱元璋默许了在朝中重建内阁,除了一些资历深,不可替换的元老,一大半都是朱棣的人。接手朝廷不过数月,朱棣已经将大半决策权牢牢握在手中。
再过一月就是懿文太子的忌日,朱允炆忙于准备祭仪,经常待在司礼监。久不相见,扶衍有些担心他。近半年朱元璋的态度十分偏袒朱棣,失去支持,东宫的人在朝中处处被打压,连黄子澄都被连降两级。
是日秋意甚浓,朱染树端。斑斓的树叶飘飘洒洒,随着午后光芒纷纷落地。扶衍悄悄到祀场看朱允炆,背对着众人的他站在一方玉石石碑前,伸手触摸镌刻的朱色字迹。身后的人肃穆低头,微风拂起他的衣角,有丝落寞的意味。
扶衍心中一动。朱允炆从小没有母亲,而朱标因为忙于政事,都是将他丢给宦官和乳母抚养。偶尔关怀,亦是为了询问功课,身心上的健康从没在意过。是以,扶衍刚认识朱允炆时,他尚是个心灵有些分裂的问题少年。貌似顽劣,实则内心十分地苦。
犹记得他俩相熟之后,一次朱允炆醉酒,毫无征兆地抱住扶衍,贪恋着她身上的体温。
“你说,这种味道会不会就是母亲的味道?”扶衍那时尚有些懵懂,只记得自己胡乱揉了揉他的头,“每个人对母亲的记忆是不一样的。回忆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那时朱允炆没说话,默默松开了她。
官员众多,且皇家礼仪十分繁琐。扶衍只好先偷偷闪了。
途经御花园,这里向来是后宫妃子炫耀争宠的福地,今天却格外清净。扶衍放慢了脚步,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的花草清新之气。阳光正好,微风惬意。扶衍找了块青石,准备小憩一下。
刚躺舒服,眼前一片黑影笼罩,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还是这么喜欢睡觉。”扶衍睁眼,逆着光,她只好覆手在额上。“朱……燕王殿下?”扶衍猛地坐起,青石坚硬,不小心硌到了腰,她抚着腰皱了皱眉。
“起来吧。上面凉。”朱棣温声说道,朝她伸出一只手。
朱棣竟然要拉她起来?扶衍半惊半吓,拒绝的话太不给面子,于是轻轻碰了他的手指一下,自己立刻站了起来。他的手指很凉,跟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即使在阳光下,周身也仿若有化不去的坚冰。
朱棣忽然抬手朝她脸上触来,扶衍脑中忽然闪过上次在山洞里的画面。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朱棣眼神一闪,看出了她无声的抗拒。他从她发上拈起一片树叶。
“很怕我?”
扶衍没说话,自己觉得……好像是有些怕。朱棣先迈开脚步,“跟我来。”他的语气和话语总是强势,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扶衍只好闷头跟上。
……
勤政殿里檀香袅袅,熏人入眠。扶衍无奈地磨着墨。朱棣把她带到勤政殿,什么都没说,自己批起了奏折。还让她帮他磨墨。眼看美好的午后就这样度过了,扶衍无奈地第一百次叹息。
“一百。”朱棣沉声说。
扶衍赶紧站直,抖擞起精神。他难道一直帮她查数了么……朱棣看了她一眼,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扶衍有些惊了,他们也算见过不少面,从没见过朱棣笑。他这一笑,如同深潭的眸子似被彩蝶飞翼破开水面,顿时风生水起。
扶衍有些懵,不是因为朱棣的美色。而是……他的笑触动了她心中一个人七年前的笑容。
“正好一百本奏折。”朱棣将奏折分门别类放好。
“一、一百本?!”扶衍不敢相信。一百本奏折,连带思考批写,只用了两个时辰。扶衍不禁感叹朱棣的效率。
勤政殿外天色已晚,暗光如水流般涌入大殿。
扶衍低声说:“燕王忙完了的话,……臣女先行告退。”
朱棣瞄了她一眼问道:“饿了么?”
“不……不是。这个时间,我该回去了。”
朱棣靠在椅背上,单手支颌,看着她问道:“东宫还有门禁么?”
“没有。”扶衍照实回答。
“既然如此就一起用膳吧。”朱棣对内侍吩咐了一声,内侍匆匆跑去宣膳了。扶衍咬了咬唇,心里想,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一顿饭吃得说不出得别扭。朱棣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情似乎非常不错。他喝了几杯酒,扶衍闻着酒香,微微蹙眉。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朱棣问道。
扶衍看了看他手里的酒,“秋季风凉,喝这种性烈的陈酒并不得宜。宫里有应季的竹青酒,虽然不够醇厚,但好在清香又不会坏身体。以前放在青华殿地窖,我经常去顺些出来。现在换了地方,却没那么容易拿到了。”扶衍不无遗憾地唏嘘,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交代了当年的罪行。
朱棣默默听完,放下酒杯对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坛尘封的新酒被抬了上来。侍女将酒封在金玉琉璃壶中,为两人斟好了酒。朱棣抿了一口,看扶衍纹丝不动,于是问道:“不是喜欢这酒么?怎么不喝?”
扶衍转着酒杯,“酒入愁肠,百转千回,替人解忧。酒只在伤心的时候入腹,当不负酒意。”
朱棣看着她,眸色深了一层,表情幽深莫测。“以前有人对本王这么说过,本王觉得很是特别。”扶衍抬眼笑了笑,“是么?既然我跟那人都是这样想,倒也不特别了。”朱棣凝视着她,带着些打量意味。
他的目光侵略性太强,让人很难受。扶衍为了转移他视线,给自己倒了杯酒说:“不过也不是绝对。以前有个人也对我说,愁思但在,饮之无谓。不如时时把酒助春风罢。”
朱棣猛地一滞,立刻声音暗沉地问道:“那个人是谁?”扶衍温婉一笑:“是允炆。”朱棣不置可否,半晌,他敛起眼中神色,对扶衍说:“本王近来眼睛不甚好,许是奏折看多了。晚间写字有些受累。”
扶衍许久不喝酒,今日喝了一杯青竹酒,精神有些懵。她顺口说:“字写多了,不看都能写下来。这就好比遮住眼睛也不会把饭喂到耳朵里一样。”朱棣饮下最后一口酒,不置可否。
“你不信么?”扶衍站起来,揉了揉额心,“我示范给你看。”朱棣欣然答应。
扶衍随手拿过一方不知哪个妃子落在勤政殿的丝绢,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她步履轻松地步上金阶,不用任何指示信手拿起紫毫。殊不知,朱棣正审视着她细微的一举一动。
扶衍铺开宣纸,轻揽广袖,微微俯身案上。朱棣站在身边,看了她蒙绢的脸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她执笔的芊芊素手。她的手腕转了一个熟悉的弧度,从下到上踯躅了片刻。
朱棣眼中满是震颤。他用尽全部的克制力才制止住自己拉下她眼上的丝绢。天下真的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吗?相似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这么相像。
七年前,他确实回到过沧浪山。只是一场大火将一切美好的回忆全部摧毁掉了。如果是因为自己,她才被……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抱着仅有的一丝希冀,他费尽了心思力气去找她,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完全没了踪迹。
七年后,他在军营,自己的榻上,见到了扶衍。她的眉眼行止像极了她。朱棣派了人暗中打探她的底细,他没忘记,她是想要杀他的。也许她是有预谋接近自己的,在她的身份查清之前,自己不应与她有所牵扯,但他已经抑制不住要知晓答案。
七年……太漫长了。他不想再浪费一刻。
纸上一笔墨色勾划开,扶衍感觉到朱棣靠得更紧了些,身上淡淡的沉香依稀可闻。
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章聿大声说:“皇长孙殿下请留步!王爷暂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