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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平县人烟繁盛,别说年节下的,便是平时,也总有些穿着黄衫的富家子弟,骑着白马在街上飞驰,日头高照的,他们趾高气扬眯缝着醉眼,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仿佛无人一般,这样当街调戏的戏码也是常见。
围住东方的有七八人,全是一身短打家丁打扮,说话的是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裹着一身绫罗绸缎,寒冬腊月里,拿了把象牙柄的折扇摇啊摇。
“这位美人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可是迷了路?”胖子邪笑着,把折扇往手心里一敲,就想去捏东方的下巴,“别怕,跟大爷我走,大爷帮你找家人,找不着也没关系,就跟着大爷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额角的青筋暴了起来,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一个酒坛子盖那肥猪脑袋上。
“拿开你的脏手!”
刷的一下,胖子猝不及防给砸了个踉跄,脑袋开花。我这猛地一下把那些家丁护卫都搞懵了,一时没动弹,周围的人听见声响看过来,有的围了过来看热闹,有的远远避开。
东方被我一把拉到身后,他刚才身形动了动,似乎想出手的,但被我一拉,眉峰挑了挑,居然抱起吃的后撤了几步,施施然剥开一块蜜枣糖酥,咬了一口。
我:“……”
“你!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胖子捂着头怒吼,又一脚踹翻了一个仆役,“你们这些饭桶,杵在那儿干死啊?给我上!往死里打!”
我心一横,他娘的,老子能让你占便宜?
人扑过来的同时,我身子一蹲,躲过一击,人也飞窜了出去,死盯着那哎呦呦喊疼的胖子,直接一肘子把人撞倒了。
我也不含糊,更不管身后有多少人拳打脚踢,我只认准了那胖子一个劲狠揍,身上挨了多少下都不撒手,越打我我下手越狠,我骑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踩着他子孙根,两只拳头劲风凛凛,只往脸上招呼。死胖子哭爹喊娘,白眼都翻起来了。
死肥猪,叫你摸东方!娘的,老子把你打成真死猪!
别以为老子不会武功就好欺负,没上黑木崖之前,我就在市井上混,为了活下去,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用其极,那时还是个小孩,不怕死不怕疼,抢个肉包子都能跟人玩命,论打架闹事我没怕过谁。
但我也没好多少,满头包,鼻青脸肿,只能拼尽全力压着那死胖子,数不清的拳脚便往我背上招呼,我正想滚一圈把那死胖子当挡箭牌,眼角就瞥见有个家丁不知哪儿捡来一只大棍子,高高举过头,眼见着就要狠狠劈落。
这回操蛋了,我死死闭上眼,可等了半天,愣是没等到,睁眼一瞧,那些人躺了满地,两眼惊恐地瞪着,已经死了,身上看不出伤,他们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能这般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的,除了教主大人还有谁。
我往东方那瞅一眼,这功夫,他正好吃完第三块糕点,慢吞吞地掏出丝帕擦手呢。
“……”
你说我逞这英雄干什么?
当时也没过脑子,明知他一点事也不会有,还是忍不住。
我松了劲,这才觉出痛来,刚刚打红了眼,现在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就只能趴在早就晕死过去的胖子身上,垂着脑袋,呼呼地喘气。
眼前忽然一暗,东方蹲在我面前,把伞挪到我头顶,饶有兴趣地欣赏我现今狼狈的模样。我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无奈地笑:“教主怎么不早点出手呢,小人出了糗事小,丢了教主的脸事大,这不,还浪费了酒。”
他用手支着下巴,声音含笑:“杨大姑娘要英雄救美,本座怎么能不成全。”
我正想爬起来,一听这句“杨大姑娘”,脚下一滑,又摔了回去。
他顿了一下,忽然就笑出声来。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细雪落满长街,灯火阑珊,周围人来来去去,侧目停驻,再也进不了我的眼。
我就傻傻地趴在地上,费力地睁着肿胀的眼,仰头看他,他撑着一柄二十八骨的红伞,衣袖被雪水打得有些透明,额角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垂下来,他弯着眼睛,唇角微翘,真是一笑漫天的星辰都亮了。
两世时光就凝聚在那一笑中,我看着他,看着他,也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那时候我真的想,要是他能一辈子都这么对我笑,真是死也甘愿了。
回去之后,就忙着过年,内院里也开始张罗着,杀鸡宰羊的,那素芸养好了脸上的伤,终于肯出现了,指挥着婢女们裁定新衣。我心里惦记着东方将要面临的反噬之苦,反而没有任何喜庆的感觉,整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帮他熬过去。
吃食上我尽量做得温补,还特意去问了方祈,一点寒凉的东西都不给他吃。可食补讲究的是日积月累,这么几日想得出什么成效是难了,我便只好把力气使到别的地方。
当天,我抬着一个巨大的洗脚桶进了东方屋子,他差点没把我扎死。
以前平一指教过我,用沸水煮过滚烫的石子,铺在桶底,每日给东方洗脚的时候,就用烧得发红的石头去按他足底的穴位,按个半时辰,通了经脉,后背都能逼出一层汗。能让东方出汗是好事,他练的那神功太阴寒,寒气都积在身体里,武功再高强也是*凡胎,久而久之自然扛不住。
只不过我那会儿没当一回事,现在想来,试试也好,说不定就有用呢。
可惜东方非常嫌弃我的行为,压根不让我碰他的脚。我不免有些气馁。原本庙会那夜回来后,他待我又宽容了不少,偶尔用完了饭也不会连忙赶我回厨房,有一次还让我站在他身边,帮他磨墨铺纸,还会对我开开“杨大姑娘”的玩笑。
我委婉地提出建议:“教主,能…能不这么叫吗,换一个……”
他来了兴致:“那你想让本座怎么叫你?”
“教主说的算。”我低头,脸有些发烫,他会叫莲弟吗。
“……杨妹妹?”
我脚下一滑。
他促狭地笑了,我从不知道他有这样活泛的一面。我想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他,这样的东方我并不擅长应对,因为他不是那个被卑微的感情磋磨得失去了所有的东方,他没有百依百顺的脾气,也不会低下头苦涩地笑。
但我知道,在我面前的这个,才是他原本应该有的样子,他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随心所欲,喜怒哀乐从不掩饰。
每当这时候,我只能很无奈地看着他:“教主,别闹了。”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样的表情,但他居然迅速别过头去,慢慢红了脸。
除夕那夜,内院里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到大厅里闹腾了,炮仗声声,满地都是红屑,我再一次端着一盆水进了东方的屋子,现在我几乎不用和他通报了,因为他认得我的脚步声,每次我走到门口,他就会问:“杨莲亭?”
东方吃了几杯酒就回来了,害得童百熊还抱怨了一通。我进去时,他正坐在床边,看着手里一个简单粗陋的荷包,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是我趁着他去成德殿时偷偷藏在他枕头下的压岁钱,里面是我所有的月钱和那个桥头上买的平安符。
他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那个荷包一直看。
我把木盆放在地上,试探着问:“教主,我给你洗脚吧。”
其实我没报什么希望,虽然每天我都坚持给他端来一盆水,但他每次都一挥掌,直接连人带盆把人扔出去。但今天他没有,我大着胆子脱掉了他的鞋袜,托起他冷得像是冰坨子的脚,轻轻隔进盆里。他被烫了一下,然后就回过身子来了。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他的脸都红了。
我对他咧嘴一笑,低头按摩着他的脚底。我觉得自己被盯着看了很久,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没有人给我送过压岁钱。”他声音沙哑,“也没有人会给我洗脚。”
我抬头,屋子里的灯很暗,没能照亮他的脸,但他穿着寝衣坐在床边低垂着头的样子,让我眼睛有些酸胀。
我低声说:“我会,我每天都给你洗脚,每年都给你备着压岁钱。”
窗外的爆竹响了,我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当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东方很轻很轻地开口了。
“杨莲亭。”
“嗯?”我低下头,把他的脚搁在膝盖上,用棉布细细擦干。
“留下来过夜吧。”
我差点一头摔进洗脚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