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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都多黑,漆黑如墨不见人影,可能黑的过世道?
世道有多黑,腌臜如泥沼污浊清莲,可能黑的过人心?
人心又有多黑,看不见猜不到望不透混沌一片,可能黑的过苏凉此时所处的这片深渊?
他已忘记自己究竟是不愿醒来还是不能醒来,他只是闭着眼。
他只有闭着眼时,那个男人才能在坟窨里睡得安稳,他只有闭着眼时,芸姨才能对着自己一如往常般温婉微笑,他不敢睁开眼。
他试着想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他久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现在他想动一下,却发现是徒劳。
他本能想探听一下身边的动静,却发现四周死寂得可怕,没有风吹,没有草动,没有水滴溅落寒潭,也没有枯叶飘落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面临何境,可能他此时正坐在万丈悬崖峭壁之上,哪怕一只蝼蚁经过身边擦动他的衣衫便能使他坠落悬崖万劫不复,可能他身边有千万把尖刀利刃正在对准他,那刀剑上沾着鲜血黏着碎肉,下一刻便要斩断他的头颅刺穿他的身体,可是他完全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睁开眼。
他突然听到一阵悉索声响,那声响他以前从未听过,却突然在心底感到一阵莫名熟悉,他听着那声响靠近,落地,脚步声渐起,小心翼翼来到自己身边。
他不想理会。
他只想闭着眼。
他只有闭着眼时才能看到一个临窗吟诗的男人,一个哼着曲子的女人,他觉得那很温暖,温暖到让他想要永远停留在这幅画面里。
可是他突然感觉到了另一份温暖,他原先没有知觉得身体突然有了知觉,他知道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床上,那张床有些硬,有些咯人,却远比他以前睡过的所有床都要来的舒服许多。
他也知道了那份温暖的来源。
一根纤细的手指正在他恢复知觉的面庞上轻缓滑动,从眉,到眼,再到嘴唇,到下巴,划过侧脸,轻轻揉动他的额头,带着淡淡不知名的香气。
他觉得这香气也很熟悉。
他突然听见一道青稚细嫩,稍显顽皮,隐约还带着一丝担忧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甚至感觉到一阵浅浅的呼吸吹进自己的耳朵,搔的他有些痒,但却很舒服。
“喂,醒醒哩,你都睡了有三个月哩,再不醒该被老槐爷爷打屁股哩。”
他觉得这声音更熟悉,他似乎已听过千万遍,但却在每次听过后便立即强迫自己忘记,因为这道声音想要把他叫醒,而他不想醒来。
那道声音也不肯停下。
“你叫什么,我叫小阳关哩。”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哩。”
“这里是招摇山,是小阳关的家哩。”
“山上有很多人哩。”
“小阳关最喜欢老槐爷爷跟山主姐姐哩。”
“小阳关不喜欢那个大和尚哩。”
“山上的其他人都很无聊,是大笨蛋哩。”
“你什么时候能醒哩。”
“……”
声音渐小,有些落寞,有些无聊,那根手指还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滑动,力道也渐小,开始不再温暖,可他还是不敢睁开眼,却突然有些想说话,他突然很怕身边的人觉得孤单,因为他本身便已足够孤单,他知道孤单的可怕,也知道孤单的可怜,不然他不会不敢睁开眼。
声音终于渐渐小去,渐渐消失,脚步声再起,依旧小心翼翼,悉索声再起,他却觉得不再陌生,许久,周围又是一片死寂。
他依旧闭着眼,却开始有些期盼能够再次听到那道声音。
他闭着眼时看到的画面也开始慢慢改变。
画面里突然出现一把刀,刀身是弯的,很细长,刀刃上有轻微损伤,几个微不可见的缺口像是野兽的獠牙。刀上有血,血还是红的,红得有些刺眼,他突然想闭眼,只可惜他忘记自己的眼睛本来便是闭着的,所以他不得不看着那把细长血刀慢慢挥舞,砍倒拿个吟诗的男人,砍倒那个哼曲的女人,然后悄悄隐入黑暗。
他突然觉得没来由一阵愤怒,一阵悲伤,他想伸手把那柄长刀折断,把那个握刀的人杀死,只可惜他动弹不得丝毫,只可惜他不敢睁开双眼,所以他便不得不看着画面再次改变。
黑暗里突然有光,是星光,也是月光,一片荒原里一个小男孩正在孤零零坐着独自哭泣,哭得很伤心,很压抑,很悲惨,他突然也很想哭,可他更想走上前去安慰一下,他本想靠近,画面却开始慢慢涣散,他只看到最后一块画面破碎时,小男孩向着自己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开始觉得更愤怒,也更压抑,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闭着眼不时要为了看这样的画面,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却发现再次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眼前的画面却开始快速转变。
画面里的人是都他,他在杀人,在破庙里杀人,在马厩里杀人,在客栈里杀人,在酒肆里杀人,在高门府第里杀人,在河边杀人,在山上杀人,在草丛里杀人,在污水中杀人;杀乞丐,杀杂役,杀屠户,杀土匪,杀马贼,杀兵士,杀官员,杀男人,杀女人,杀小孩,杀老人;用石头杀,用铁片杀,用绳子杀,用木头杀,用匕首杀,用刀杀,用剑杀,用手杀,用牙杀。
所有画面都在破碎,所有画面都在杀人,所有画面都在流血,猩红鲜血吞噬他的视野涌起滔天浪潮向他扑打过来。
他开始颤抖,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他身上的铁链也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及腰的长发早已变作雪白,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体中开始弥漫出大片黑气化作恶蛟模样缠绕在他身上正在仰天长吼,他更不知道他此时所处的这片深渊正在剧烈抖动崩塌。
他只是想睁开眼逃离那片血海,却最终还是被那片猩红血海淹没。
一个衣衫落魄满身油腻的年迈老道突然出现在闭着眼的苏凉身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面庞和挣扎颤抖的身体,一脸哀伤,伸手从腰间拿起破旧葫芦,拧开塞子朝嘴里狠狠灌了一口酒,不顾平日里心疼视若性命的酒水溢出洒落在花白胡须上,低着头,重重叹气。
“可悲。”
“可怜。”
“可惜。”
“可叹。”
将手中酒壶抛到苏凉脚下,年迈老道不知是向怒吼的恶蛟还是向颤抖的苏凉,轻轻问了一句:“可要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