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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洒落,恶蛟敛形,苏凉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目中无神,双眸赤红,瞳孔收缩如针芒,眼角却在淌着鲜血,沿着清秀惨白的面庞蜿蜒流下,滑过耳垂后断线般滴落。
青瓷枕上绘着的桃花愈发鲜艳。
他神情呆滞,仿佛仍旧未能从方才的血海中找回心神,茫然四顾,视线扫过因恶蛟怒吼而屋顶尽碎徒立四壁的简陋木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因为全身被婴儿臂般粗细的铁链捆绑住无法起身,最后不得不徒然收回目光,怔怔发呆。
深渊崖底,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所行是如何的暴殄天物,年迈老道慌乱跑进无门无窗的简陋木屋,小心翼翼捡起破旧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酣然长叹,一屁股蹲在地上,侧身倚靠在苏凉所躺的木床边沿,小声哼唱。
“道可道,知了叫;名可名,扑蝶萤……”
声音苍老,破锣喑哑,年迈老道却似乎很享受,轻轻拍打着葫芦,原本双目无神失魂落魄的苏凉听着年迈老道的哼唱,眼眸中竟渐渐有了光彩,下意识跟着年迈老道一起哼着,许久,歌声渐息,终于清醒的苏凉艰难张开双唇,因为身体虚弱,声音也显得有些沙哑,断续说道:“这首歌,我曾听他哼过。”
早已知道苏凉醒来的年迈老道听到他开口说话,微微一愣,在明白苏凉话中的他所指是何人之后,自嘲一笑,有些追忆,也有些怅惘,苍老声音说道:“他当然会唱,想当年还是老道我亲自教的他,那小家伙虽说是这世间千年难得一见的万法全通之材,可要说这歌词诡道,他还是比老道我差的远矣。”
心智谈不上聪慧伶俐,经历却足以写成一本大书的苏凉在不愿醒来的那段时间里早已将先前诸多可疑之处参透,沙哑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年迈老道似乎对那个男人心有怨气,恨铁不成钢,哼哼道:“招摇山的上任山主。”
依稀记起自己曾在那道稚嫩声音中听过这座山名,苏凉再次开口,略带疑惑问道:“招摇山是什么地方?”
年迈老道再饮一口酒,囫囵咽下,拿油垢道袍擦了擦嘴角,开口道:“山海之山,修道之山。”
躺在床上仰面朝天苏凉望着没了屋顶遮盖的满天繁星,凄惨一笑,想当年自己满心渴求走遍天下都不曾寻到一处仙迹,如今孑然一身心灰意冷,反倒是身在仙山不自知,自嘲笑道:“那这里便是招摇山?老道长便是仙人?”
“道长便道长,加什么老字。”年迈老道嘟囔一句,似乎极不满苏凉的语气,开口答道:“这里确实是招摇山,老道我却谈不上什么仙人,不过沧海一孤舟,漫漫长途,还在路上。”
年迈老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苏凉身上的铁链,有些好奇问道:“娃儿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不惜以身犯险,拿身家性命以卵击石去和大幽钦天监为敌,要知道那姓汤的小家伙可是摸到了修行门槛,已不是凡俗武夫可以对付的了得。”
苏凉微微侧头,望着年迈老道,终于知晓当日山顶众人是何身份,却依旧不清楚他所说所指何人,疑惑问道:“姓汤的小家伙?”
年迈老道抱着酒葫芦,理所当然道:“就是那个拿着罗盘的老头儿,道教祖庭须弥山上一个身份微末的叛徒,别看他样貌和老道我差不多,要论年龄,老道我当他祖宗都还嫌不够。”
知晓修道之人不能以常理论之,苏凉没有在年迈老道年龄上多做纠缠,望着遥不可及的那轮弯月,似是回忆起旧时光景,悠悠开口道:“他是我的恩人,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也算我的朋友,安抚过我的心灵,是世间少有肯对我善意相待的人。”
不知年迈老道是觉得苏凉此时语气颇显凄凉,还是对那个男人一如往常的善良有些感慨,喝了口酒,唏嘘不已。
苏凉双眼迷茫,猩红褪去,眼眸却依旧浑浊,向年迈老道木然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掘他的墓?”
年迈老道又饮一口酒,长长叹息,似乎要吐尽胸中闷气,良久,方才开口答道:“因为世人皆贪心,因为匹夫怀璧便是罪,因为那是阴阳鱼。”
年迈老道一问三答,苏凉却是明白个中含义,因为世人皆贪心,所以那些人才会来到淮安城,因为匹夫怀璧便是罪,所以那些人挖的才会是那个男人的墓,至于阴阳鱼,苏凉心中尚有疑惑,于是再次开口问道:“阴阳鱼是什么,难不成是我吃的那条鱼?”
年迈老道翻了个白眼,似乎是觉得苏凉太笨,也可能是因为苏凉真的吃掉阴阳鱼让他有些生气,不耐烦道:“阴阳鱼自然便是鱼,是一阴一阳两条鱼,是一雄一雌两条鱼,也是一黑一白两条鱼。”
说完,年迈老道抬头瞪着苏凉,有些气急败坏道:“你这娃儿也真是胆大,不知道是什么也敢往肚子里塞,你可知道那阴阳鱼是道教至宝,是修行神物,是卜算天道缺失的唯一途径?那阳鱼尚且还好些,乃是天下正气清气汇聚而成,吃了也就吃了,不过延年益寿提升道行,老道我虽然说心疼,却也不至于将你剖肚开胸;可那阴鱼是天下至浊至恶至邪之气豢养的凶物,你将它吞入腹中,致使它八百年隐匿世间化龙不成,生出滔天怨气堕成恶蛟,老道和山主哪敢再把你留在俗世里。”
苏凉冷笑一声,眼神怨毒道:“那些人挖了他的墓,害死了芸姨,纵使事前知道阴鱼至恶,我也依旧会吞入腹中,绝不会留给他们。”
年迈老道叹气道:“这便是鱼死网破,损人不利己?知道你是这种性子,老道更加不敢放你下山。”
苏凉冷声哼道:“这是一报还一报,我只恨自己没能力将他们全部杀尽。”
年迈老道霍然起身,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床上的苏凉,面色凛然道:“娃儿,百日昏睡冥思,锁心链加身日夜净化,还消不掉你心中怨气?”
苏凉竭力抬起头颅,眼中双眸再次赤红,沙哑嗓音声嘶力竭道:“消不掉,化不净,我五岁时父母被恶人所害,凭一口怨气支撑才能活到今天,他明明已经将我杀心压制,我明明已经快要放下仇恨,是世人太恶,才使我杀心再起,是天道不公,才使我怨气不平,怨气一散,我便必死,如何能消,哪里能化?!”
年迈老道被苏凉一番话逼得哑口无言,怔愣半晌,颤巍巍伸出手摸着苏凉一头年纪轻轻却比他这垂暮老道还要白的头发,凄苦叹道:“娃儿,何苦哇,那阴鱼怨气化蛟吞食你生机命气,我和山主带你上山第一天,你便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变白发,即便有锁心链加身,把你放在这迷毂崖底,也才不过稍加延缓,如此下去,你还能再活几日?”
苏凉头颅颓然落回青瓷枕上,心中念头百转,双眼却依旧浑浊无神,许久,在年迈老道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