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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虽然一心向善,也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人心险恶。这一点,从他逃家出来之后,几乎从不说自己的家世身份,就可见一斑。但此时此刻竟然被人一口道破他的经历,令他瞬间就怀疑对方,是不是要对自己不利。
但这般气势汹汹的指问完,段誉却又忽然想到:自己掉下悬崖已属意外,能被山崖间的老松树拦下,没有摔成肉泥,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世间再有苦心筹谋之人,又如何能预计到这般意外,在此恭候自己呢!眼前这人莫非真是一位游戏红尘的仙人,只因某些原因才不愿承认?如此胡思乱想着,他却是越发的惊疑不定了。
面对段誉的质问,周易笑而不答,只是漫声吟道:“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觳纹生。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段誉听着这答非所问的吟诵,只觉得眼前这人当真莫名其妙。可又隐隐觉得这首不知所谓的少年游小词似是在暗指着什么,只是急切间却是想不明白。
“你……周兄,这是何意?”段誉既觉想不明白,便开口相问,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但周易只是微笑不语。转而摸出一把小刀,在手中的鲤鱼肚子上一划,便将鱼腹剖开。左手拎着鱼头微微一抖,鱼腹里的内脏杂碎便混着血污纷纷落入湖里。之后刀光闪动,鱼鳞便如飞雪般片片飞起,动作轻盈的仿佛弹琴作画。
段誉从小学习佛法,甚少得见宰杀牲畜这类血腥的事情。此时见到一条鲜活的鲤鱼顷刻间变成一团白肉,心头顿生不忍。又等候了片刻,见周易始终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他心知对方无意作答,便不愿再待在周易身旁,躲到远处去念经了。
等到周易收拾完鲤鱼,洗去了满手血腥。段誉又上前询问了几次,可不管他如何恳求,周易都只是微笑不语。最终,段誉在周易身边厮磨良久,也只是收获了半条烤鱼而已。
两人用野果就着烤鱼,吃了个肚圆后,周易又去打坐修炼。段誉不死心的又在谷中转了一圈,希冀能够有所发现。但遍寻之下依旧毫无所获,他只得继续卧草而眠。
只是他早已睡了一个白日更兼心中有事,这一觉只睡到半夜便即醒转。醒来之后,却见周易不在左右,他怅然的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他的目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待扫到对面瀑布旁的石壁之上,他却是突然间全身一震。
只因为对面的玉壁上,竟然有个人影!
段誉心中先是一惊,继而冒出喜意。他向前急冲几步,到了湖边,想要看清楚玉壁上的人影,只是他所处的位置乃是玉璧的侧面,却难以看清。他又急忙沿着湖岸朝玉璧正前方横走,却见周易正在岸边的空地上“翩翩起舞”。
月光下的周易如同一个舞姬般维持着一个的有些古怪的姿势。就见他双腿交错似在迈出,身形却扭转向后方,好似佳人回眸。他这样足足维持了数十息,方才又变换了一个姿势。而随着他的姿势变换,玉璧上的人影也跟着变换姿势。周易左走一步,玉壁上的人影便也左走一步,周易转身抬腿,壁上人影跟着转身抬腿。
段誉正自奇怪周易怎会有闲在月下独舞,见到这玉壁上的人影随其而动,便即省悟:“这玉壁上的是周公子的影子?”
他迈步上前,玉壁上果然又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立定脚步,那新出现的人影也即不动。他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段誉顿时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但兀自不解:“月亮和玉璧同处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俩的影子映到对面山壁上?周公子又为何要行此古怪之事?”
段誉回过身来,只见山壁的对面,也即是他和周易身后的谷壁上,也有一面石壁,他白日也曾见过,却没有注意。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这片石壁上也有两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他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周公子和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们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他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才有了所谓的仙人舞剑。只是不知在这里练剑的人最后是走了还是死了,这里却空了下来,直到周易周公子掉了下来,这玉璧上才又出现所谓的‘仙人’。可笑无量剑的那些人,只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仙人舞剑,就要和神农帮生死相搏,真真的可怜可笑!”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段誉先前见到玉璧人影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见到周易依然在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对于周易的行为忽然有了一个好笑的猜测,当即促狭道:“周兄如此勤勉于‘舞’道,莫不是想让无量剑的人在山顶看到!以为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你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拼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
段誉越说越觉得有趣,忍不住纵声大笑。笑了片刻,忽然发现周易正面带古怪笑容的望着自己,他徒得止住笑声,惊道:“周兄你不会真有如此打算吧?”
周易嘿然一笑,并未回答,但那表情显是承认了。段誉顿感愕然,心道这周公子当真好重的报复心!害他掉入这山谷中的,不过是无量剑的某一个人而已。可他这般报复,却是要害了无量剑的所有人,不但如此,更要害得无量剑的子子孙孙都误入歧途。自己不过是懊恼之下的随意一想,可这周公子却是真的付诸实践了
据他掉下悬崖之前在无量山的所见,那无量山的东西二宗因为近半年在无量玉璧上又看到了所谓的“仙人演武”,已经决意和想要抢夺玉璧的神农帮誓死拼杀了。想到不知多少人要因此而死,他瞧着眼前的周公子,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如此害人而不着痕迹,当真是可怖可畏!
寒栗之中,段誉蓦地里又想到一事:“以周公子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甘心老死于这小小幽谷之中!哎!我却是被他白日里谦和淡漠的样子给骗了!他肯定早已有了出谷的方法,否则哪里会有闲心在此给无量派‘演武’!”
如此想着,段誉就想上前质问周易。但忽忆起周易钓鱼时水泼不进的态度,他又沮丧想到:“就算我知道他对我隐瞒又如何!人家不想告诉我,我便是再多纠缠,也不过如白日一般徒费口舌罢了!”
心情沮丧之下,他瞧着周易的目光也变得怨愤起来。见周易依旧在好整以暇的摆着各种古怪的姿势,他便忍不住出言讽道:“闻鸡起舞,愤死庸丘。剑当百万,犹为白首。周兄又何必汲汲于这一人敌的小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
他自幼家教严谨,并不会什么骂人的脏话。但这番含沙射影却是先后引用了祖逖闻鸡起舞,最后却病死庸丘和《老将行》中的老将白发这两个典故,最后更借是用庄子的名句来嘲笑周易: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穷的武道?你还是歇歇吧!
如果是寻常武夫,必然无法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亏得周易还算有些文字功底,琢磨了片刻方才明白段誉这七拐八拐的在说些什么。当即手指明月皎洁的夜空,淡然回道:“我所求者,不过静修武道,脱此樊笼尔!”
段誉瞧着周易手指天空,只道他是在说只要练好轻功,便能攀援出谷。顿时嗤笑道:“周兄戏言了!如此悬崖峭壁,纵然武功再高,又如何不借一物攀援而上?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周易淡淡回道:“这峭壁虽高,要单凭轻功攀援上去也未必不可能。无论是上天梯还是梯云纵,亦或常见的壁虎游墙功,只要中间能有个换气歇脚的地方,攀上这悬崖也只不过是多花些功夫而已。”
周易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淡然,段誉却觉得对方似是在笑自己少见多怪。可他从未听闻过这些武功,便摇头表示不信:“我段家也有功夫,但也不过是些舞刀弄剑的凶杀之术而已。我亦常见我爹爹和妈妈练习,却从未听闻有如此武功!”
周易这时已经做完了那些古怪的犹如舞蹈的动作,撤步离开了两面石壁之间的地方,寻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坐下,方悠悠说道:“我本也如此作想,但是我十六岁的时候,却在汴梁的酒楼里却听到了一句江湖传言——北乔峰,南慕容。自此方知,这世上还有武功这般精彩奇妙的东西……”
段誉听得微微纳罕,不知道这周公子只是听到一句类似于江湖匪号的传言,如何就会觉得武功精彩奇妙了。但他向来知礼,虽然不解却也依旧耐着性子听周易继续讲述。
却听周易继续说道:“北乔峰,南慕容。既然有他们,那么是不是有降龙十八掌?是不是有斗转星移?是不是还有你们段家的六脉神剑……”
段誉听到这里,连忙辩解道:“我段家可不曾有什么神剑!”心下却是想,这周公子怕是得了癔症了。我虽然不通家里武功,却也知道我段氏最有名的武功乃是一阳指,其下还有段氏剑法之类的功夫,却从没有听过什么六脉神剑。
周易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向来是在天龙寺。六脉神剑乃天龙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段公子,你家虽是天龙寺那些僧人的子侄辈,但许多武学秘奥不能得知,却也本是寻常。”
段誉心下不忿,直想说我既不得而知,你又如何得知。但想起钟灵曾告诫他,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自家武功的事情,于是便按捺了下来。
周易却没在意这些,又继续言道:“单只用你大理段氏的功夫,想要攀上这悬崖便也容易的很。不说六脉神剑削铁如泥,打这峭壁和打腐乳一般。单只你段氏的一阳指,虽非斩铁破岩之用,但要打碎些石头,寻个落脚的地方也是轻而易举。甚至亦不需一阳指,单以你大理******赫艮的越爪功,也能挖土碎木。神功妙法何其之多,段公子怎会以为武功无法奈何这小小深谷?”
段誉听着周易侃侃而谈,心中虽然还有反驳之理,但见对方似乎对他家了解甚深,不但知道一阳指,竟然连华赫艮叔叔的武功也报了出来,深恐对方是在套他的话,便不敢复言。
周易说完,见段誉虽不反驳,但脸上却依旧挂着不以为然的神情,便知未曾说服他。但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简单聊了几句,便自去寻干净地方睡觉。
段誉却躺在草地上辗转难眠。翻来覆去的想得都是周易这个人。这周公子真是一个满身神秘的人,看似态度冷漠,但对自己似乎却颇有关照;明明坐困于山谷之中,却又好像能未卜先知;既能如一个隐士般对这茹毛饮血的生活安之如怡,却又睚眦必报的在暗算着无量剑派的诸人。
兜兜转转的想了半天,段誉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只感觉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好像不愿自己出谷。既然如此,他便决定等到明天和对方摊开来讲,不管是晓之以情还是动之以理,总要弄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