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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死了……”

    东方微现鱼肚色,而屋内却似愈加的暗沉,一盏孤灯,照不明方寸,灯下,一张被阴影勾画的面庞显得异样的阴郁。

    “是,三天前,子时初刻起火,紫金庄的外客院付之一炬,沈荣的房间,正是起火之处。”

    “呵呵——”男人轻声冷笑,“真是巧,巧得令人唏嘘。”

    “大王,此事怪异。”

    男人隐黑暗中的眼睛令人看不清其中的锐利,“说。”

    属下便回禀道:“沈荣进了紫金庄,陆源可是出了大手笔招待,还赠与珍玩美人,当晚便送到沈荣的船上。他若安心要沈荣的命,姑苏是他的地盘,大可以有无数种方法令沈荣死得无声无息,却为何这般大费周章,目前的形式,紫金庄着实没有必要得罪大王。”

    男人的手指轻敲书案,一片静谧之中,只有细微的“笃笃”之声。

    良久,暮色退却,明光微现,他才开口,道:“传信去清安,赵立府上有任何不寻常之处都要细心留意。”

    “赵府!?”那属下大惊,“难道!”

    “这世上,做了不该做的事,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要还该还的债的人,可不仅仅是沈荣……”他有些叹息。

    “大王以为,是……”

    男人冷冷道:“出去。”

    属下立刻噤声,低头退出。

    男人深深吐纳几息,望着越来越光明的窗外,那眉目便也渐渐清晰起来,有些苦痛,有些悲哀,

    “我究竟该期盼着些什么呢?”

    天德二年,又是一年的春来,早归的燕雀已经在廊檐下筑起了新巢,为繁育儿女忙忙碌碌。

    阿音坐在廊下,抱着那把破琵琶,却没有弹奏。

    时光匆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似乎在她的眼里没有任何的分别,只是树叶黄了又绿,鲜花开了又谢。

    孟介从半松居出来,看了一眼阿音,便又匆匆离去。

    她起身,进了屋内,看见陆源正写一封书信,便抱着手倚着窗棂看着水榭旁踊跃的锦鲤,道:“丛涛死了,妻子儿女尽投缳。”

    陆源微微顿了顿,而后继续写。

    她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郑昭养得一只好老虎,借着宋振的手是要把寒山七子杀个精光吧,呵呵——也对,自古文人多坏事,既然用不着他们了,何不把那些多嘴多舌的书生清个干净。”

    陆源写了一页,而后又取出一页新纸继续写。

    她又道:“等那些文人死得差不多了,宋振的死期也快到了吧,到时候,郑昭又可以邀买人心了。丛涛不是博古通今么?李忘言死得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自己的下场了吧,到底是蠢。”

    见陆源并无所动,她比着手指一脸诡笑,道:“不知道紫金庄排在郑昭要除掉的第几位?”

    陆源晾了晾写完的信纸,接着折了起来,封进信封,唤了一声:“衡秋。”

    便进来一名小仆,他将封好的信递给他,道:“送去京都梁王府上。”

    衡秋接了信封便出去了。

    最后,他看着阿音,道:“你若担心自己安危,我会提早将你安排,毕竟我答应过范如英要护得你周全。”

    阿音冷笑一声:“那便好。”

    新朝已经建立两年,这两年,死得人并不比乱世时少,阿音抬起自己的手,似乎觉得上面满是凝结的黑血,她心中微微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叹息,便将手收回了袖中。

    “江南码头、赌坊、钱庄十之八九被宋振染指,你说……他家中堆得金银十辈子都花不完,若不造反,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嗯?”她抱着手挑着眉道。

    陆源起身,道:“年初,御史大夫冯卫进‘镇边十疏’,撤滇卫司,使朝廷官员任职,皇帝准奏。云滇自来设土司土官,世代相传,此番改制,众土司恐失权势,两月前,当地蛮官乌则将新任的姚州知州杀了,又连合铁桥、永昌等十来地方土司作乱。皇帝震怒,使马瑾中为平乱大将军,率两万兵将奔赴姚州。”

    “呵,云滇一带丛林密布、瘴气丛生、山势险峻、民风彪悍,这一仗,恐不太好打吧,马瑾中为人不甚圆滑,这回是碍了谁的眼了?”阿音啧啧叹了两声。

    陆源继续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去岁起,江南西道便雨量稀少,两湖稻米减产,户部调闽浙粮仓支应,而今五百车粮草已经沿着官道去往滇南,然而,这五百车的稻米,有一大半却是麸皮谷糠,剩下的,也几乎都是些陈谷烂粮。”

    阿音眯着眼睛看着陆源,“谁做的?”

    陆源轻哼一声:“那要看,谁更聪明些了,事情出在宋振的地盘,他想躲都躲不开这桩事,只可惜,宋振目前似乎一无所察。”

    阿音皱眉,道:“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还不至于这么大的胆子和这样的手段。”

    陆源便道:“你想想谁能在这桩事中能得些好处。”

    阿音讥嘲般道:“宋振的仇家可就多了,就算是郑昭,只怕也因着他手上的三十万精兵而日夜不安吧。”

    陆源摇头道:“滇南之乱似有内情,皇帝就算想找借口处置宋振,也不会拿平乱之事生事。”

    阿音拿着手指点着唇,想了想,看着陆源似笑非笑道:“宋振到处咬人,却不曾咬到我,此事与我无半分干系,你同我说什么?”

    陆源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方国维死后,陈素携方国维旧部归降明晔,开国时论功行赏,明晔亦被封为赵王,他手下之人皆有官职封赏,而今新任的江宁知州便是昔日方国维的幕僚林茂行。”

    阿音一瞬间厉色忽现,冷冷而笑:“原来如此,明晔与宋振素有嫌隙,哦,不,不是嫌隙,应该是夺妻之恨吧。数年前,梁国的豪州州牧降了明晔,将女儿送与明晔为妾,半路那小轿遇风,掀起了轿帘,不想被宋振瞧见那女子貌美,起了色心,将她掳回军中,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她又看向陆源,狐疑道:“就算明晔想恶心宋振,但是林茂行不过江宁知州,手伸不到闽浙的粮仓吧?”

    陆源道:“宋振早年便在闽浙经营许久,一向将属地视为私物,钱粮盐茶皆不准旁人插手,此番调粮,他不愿出新入仓的新粮,派属官自江北收买旧粮充作军粮,江宁为来往交通要道,林茂行手伸不伸得到闽浙又有什么关系,宋振总会想到他身上的。”

    阿音看着陆源,忽然一声笑,笑得人心头起毛,陆源却一副淡然安适的模样。

    阿音便道:“滇南叛乱不过两月,朝廷调兵遣将,那筹集粮草的文书到了江南,只怕没有多少时日,宋振派人竟然这么快就搜罗到了五百车的旧粮,江宁的码头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可以偷梁换柱麸皮谷糠。而宋振竟然对此却一无所知,呵呵,陆大公子却对这内情知之甚详,果然是旁观者清呐。”

    陆源轻声道:“有些事,稍加推波助澜,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阿音挑眉问道:“你便真由那些烂谷烂糠去了滇南?马瑾中可是帮过你几次。”

    陆源走至窗边,随手扬了一把鱼食投入水中,那一群群的鱼儿便群聚而来,溅起无数水花,“不是还有那五百车的旧粮么?我已经教人装船走水路送往了西川,等此事事发,朝廷必定会就近调取军粮救急,西川都护孙施岳可是极愿意花这么一笔钱送马瑾中一个人情。”

    阿音便冷笑道:“陆大公子的心肠也歹毒的很呐,赚了人家的钱,还要人家的命,此事你已然全局在手,何必又同我说,我可不记得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是为了让我开心开心。”

    陆源转头,看着她道:“你忘了沈荣是怎么死的了?你若知道林茂行是江宁知州,定然会乘机要了他的命,只是我还要留着他背黑锅,你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像上次,坏了我的事。”

    阿音轻笑,“怎么会?我杀了他,他顶多死了也就死了,你却让他声名扫地,丢了官还丢了脑袋,我帮你还来不及呢。”

    陆源深深盯着她,见她一手扶琴,一手半拢袖中,只露出一点指尖,指尖上是凤仙花染得发暗的深红。

    他那深沉的目光令阿音浑身不自在,心头还有生出些许凉意,只因那幽深的眼眸中,透出几分悲伤的恨意——

    阿音心中百转千回,唇上却只勾起一分笑意,媚眼流转,看着陆源。

    陆源唇瓣似动未动,只吐出几个字来,“你且好自为之。”

    阿音还记得那一年的南陵也是春天,她一挥剑,斩落了无数的桃花,桃花片片飘落,漫天漫地的红粉,她望着桃花树后的少年,少年一身青衫,望着她只是笑。

    “阿音,怎又摧折这花?”

    “你怎地来了?”她有些羞涩,收了剑,扔与婢女,上前与他道:“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不知道那本书如此重要,以后,我再不去你的书房了。”

    少年抬起手,摘下她发间的桃花,笑道:“没有生气,南先生家的书房还有一本,我去抄了回来。”少年的声音如此温柔,几乎让人心都醉了。

    阿音也醉了,若不然,那脸为何这般嫣红。

    “真的?”

    “真的。”

    她便望着少年笑,少年也看着她笑,春花如云霞,映着花树下的少男少女,岁月如此静好。只是……似乎人间美景久不常,渐渐地,少年的身影如同烛烟一般散去。

    “少陵,少陵……”阿音惊恐地上前,拼命地在空气中抓寻。

    “少陵,你在哪里学来的戏法,莫要吓我,你快出来——”她吓得快哭了,桃花纷纷,哪里还有那个人影。

    她抬头,忽见浓烟滚滚,婢女狂奔而来。

    “郡主,快逃!快逃!”

    “阿莲,你是怎么了?怎地满身的血?”

    “郡主,有歹人闯入,快逃——”

    歹人,怎会有歹人……庄家有高墙碉楼,有数千家将,哪里来的歹人,能闯入这里!

    她眼看着大火吞噬了一切,眼看着煊煊赫赫数百年的基业毁地只剩几片残瓦,眼看着血流成河,焦尸满地……

    她哭都已经忘了。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少陵——”

    ——

    她猛地睁开眼,罗帐轻飘,窗外,是月色朦胧。

    她起身,鞠起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洗去了泪痕,也洗去了睡意。推开窗扇,庭院中有一株桃花,花瓣已经落了许多,绿芽渐渐覆上了颜色。

    她看着花,又看着月,月色半隐,时时瞧不分明。

    单薄的睡袍留不住暖意,长长的青丝披了满身,那一阵一阵的冷风,只将她的衣衫和发丝牵地如夜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