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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5-1 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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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de_Himeno

    “啪。”

    干涩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

    然而,传入我耳中的却不是经由空气的震动。声音的震波直接穿透肌肤,骨骼,直达脑中,激起眩晕的波澜。

    迟了数秒后,脸上才感觉到了灼烧般的疼痛。

    因为震荡而有些摇曳不定的视线中,西装笔挺的父亲垂下了前一刻扇在我脸上的右手。

    思考一时无法跟上。

    比起痛苦和伤心,首先涌上的却是疑惑和不解。

    为什么?

    过去虽然总是被严厉对待,但是这样二话不说地扇耳光,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而且,父亲的样子……

    ——————————————

    将小步和清美送回各自家中之后,伊莉娜驱车带着我和飞鸟回到了小早川邸。

    从车上下来的我,却见到了意外的一幕。

    一直以来从不把我放在眼中,只会在书房摆着架子“接见”我的父亲,却与景秀爷爷一同站在房门外。

    为什么?父亲不是正在国外吗?什么时候赶回来的?难道是因为……

    心脏的鼓动开始加速。

    这不仅仅是因为做错事忐忑不安。

    异常的,大张旗鼓的态势,更让我感到无形的压力。

    好像有什么比我想象中要不妙得多的事情正在发生。

    尽管如此,打招呼是必不可少的。

    “父,父亲,我回来了。”

    取代回答的,是毫不犹豫的一巴掌。

    出生以来,我第一次遭到爸爸的掌掴。

    仿佛要将十几年的感情全都倾泻出来一样,掌下带着毫无保留的重量。

    在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之前,我甚至都忘记了愤怒。

    别说是像往日一样顶撞父亲了,我抚着脸颊过了好久,才能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

    从摇荡中恢复的视界里,映照着与往日不同的父亲。

    既不是记忆力小时候那个带着笑容的父亲,也不是母亲去世后渐渐冷如冰霜的父亲。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棱角分明的脸颊,微微挑起的眼角,凌厉的视线还是一如既往。

    然而不知为何,总觉得父亲的眉宇间微妙地飘荡着一股哀愁的味道。

    “……姬乃,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你。”

    沉默良久响起的父亲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

    “暴力是低级的教育方式,然而你、我、包括所有的人类在内,依然没有摆脱生物的本能。疼痛是最直观的记忆,今后你再想要不顾后果任性妄为的时候,希望你能想起今天的疼痛。这是一个教训……对我也是一样。”

    脑子还处在空转状态的我,只能呆呆地听着父亲与平日不太一样的训诫。

    “好好想想再行动。”父亲,景秀爷爷,伊莉娜,飞鸟,小步,清美,甚至连不靠谱的川崎和只有几面之缘的海瑟,似乎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从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刻骨铭心。

    并不是因为疼痛的深刻记忆,而是……我再度认识到了自己的迟钝。

    视线的下端,父亲的右手,在颤抖着。

    一贯淡漠的父亲,手在颤抖着。

    肉体发生碰撞的一瞬间,我似乎通过手掌感受到了父亲的内心。

    在那里,有与我的脸颊相同……不,很可能是数倍以上的痛楚。

    确实,父亲对我很冰冷,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对此全无感觉。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将记忆撕开了一个口子。

    过去我所感受到的,缺乏色彩淡而无味的日常,似乎也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不,变化的是我的心而已。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之前没能看到的一点点东西。

    然而只是这一点点,却让我产生了莫大的动摇。

    我过去所讨厌的,所期望的,似乎都渐渐变得模糊。

    我什么都没看清,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未来也好……

    种种思绪在心里冲撞,化作不安的漩涡。

    “唉。”

    头上传来父亲轻轻的一声叹息。其中还夹杂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冷静下来了就到书房来。有事要讲。”

    说完,父亲就像往常一样,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带着景秀爷爷回身走进了宅邸内。

    “姬乃……”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头,飞鸟才从后面走到我身边,伸手触碰着我被打的脸颊。

    微微发凉的手指,给火辣辣的脸颊稍稍降下了温度。

    “我没事,嗯。”

    这句话完全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比起脸上的痛楚,内心的动摇远远巨大的多。

    越是在有事发生的时候,就越是想在身边寻求着日常不变的事物,以获得虚无缥缈的安心感。可笑的是,一直讨厌着无趣日常的我,在遭遇了刚才一系列的事件后,回到家的一刻也不由放松了身心。

    哪怕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讨厌”这个对我来说像是牢笼的宅子。

    所以,当父亲表现得不再“日常”时,我甚至产生了自己习惯的一切全都崩塌了的错觉。目中所见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子里的一切,顷刻间都染上了悲凉的色彩。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变故即将发生,这样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喘息。

    也正是这种时候,我才体会到飞鸟的存在对我来说何等重要。

    我握住她触碰我脸颊的手。

    受到夜风吹拂的手掌渐渐失去了温度,但是却无法抹去它带来的安心感。

    在这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只有飞鸟永远不会改变的错觉。

    当然这也仅仅是错觉,但是对于开始怀疑过去人生的我,这无疑是令人迷醉的麻药。

    我无法阻止自己沉浸在这种安心感之中。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急促的呼吸,终于渐趋稳定。

    “小姐,请。”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伊莉娜比平时更加惜字如金,就好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般。

    “嗯。”

    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之后,伊莉娜打开了门,我迈开脚步,走进了自己的“家”。

    ——————————————

    书房中,父亲就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之后,手肘搭在桌子上,手指交叉撑着下巴。

    自从飞鸟第一次踏进家中,似乎每来一次书房,父亲总会向我公布一些难以接受的信息,同时,在某种泥潭中越陷越深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但是今天,这种感觉达到了极致。

    这次恐怕要接触这个“泥潭”的最深处了。我禁不住这样想。

    “姬乃……”

    不知是不是在思考措辞,在我和飞鸟踏进书房后,父亲罕见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向我的眼光,比起平日里多了一丝丝的柔和。

    “虽然很唐突,但是我准备将你送到国外。”

    “……什么?”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出国?离开这里吗?离开这个自我有记忆以来几乎没怎么踏出过的家乡?为什么?

    为什么?

    “伊莉娜不会跟你一起,不过神代会与你同去,你也不必太担心适应的问题。神代自理能力看起来还可以,应该足够照顾你。或许没法像现在这样让你继续养尊处优,不过这种事总要习惯的。”

    飞鸟?

    “…………”

    我惊讶地转头望向她,可是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难道,难道……

    “为什么……”

    “哦,我们事先并没有跟神代说过什么。这点你大可放心。她跟你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并没有骗你什么。”

    不……不是。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就算飞鸟背地里接受了父亲他们的指示,这种事情她不可能瞒着我的。

    我根本就没有担心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突然啊!出国什么的,是能这么随便决定的事情吗?”

    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大声喊叫起来。

    仿佛要震慑住内心的不安一样的大吼,然而声音却抑制不住发颤。

    “有什么不好的吗?你不是一直觉得这里的生活很不自由吗?现在你‘自由’了。”

    “自由”。

    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中国古代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叫叶公的人,非常喜欢“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屋子里,衣服上,家具上,到处都是龙的图案。然而有一天真正的龙降临在他面前,他却吓得大惊失色,仓皇而逃。

    现在的愚蠢的我,与叶公并无区别。

    明明一直以来都渴望着挣脱枷锁,然而有朝一日这枷锁打开的时候,我却已经对它产生了依赖。

    那看似平淡无味的日子,我却无论如何不想舍弃它。

    我……在害怕。

    不是对于外界未知的恐惧,而是对于身后的惧怕。

    一直以来束缚着我,却又养育着我的这个家……要抛弃我了吗?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的我,只能向父亲寻求着连本身都不清不楚的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吗。”

    父亲垂下了眼睑。

    “大概是因为我这个父亲太过无能了吧。”

    “哎?”

    预想之外的回答传入了我的耳中。心里胡乱翻腾,无处宣泄的火焰,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我明明已经向雪乃立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然而敌人比我预想的可怕得多。他们的思考我无法推断,他们的举动我无法预测,他们甚至拥有奇异的能力,我所做的准备在他们面前根本就如同儿戏。所以我这个无能的父亲必须放弃父亲的责任,将你送到可以保护你的人那里去。炼金术师结社蔷薇十字会,他们的话,有足够的力量与教廷抗衡,也能排除其余的外敌。在他们的庇护下,你就不必担心被人盯上。”

    父亲轻轻吐了口气。

    “发了不少牢骚呢。简单来说,因为今天——啊,已经过了12点呢。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格里高利之剑应该已经掌握了你的状况。如果那边真的出动主力的话,我们毫无抵抗之力。所以我们决定按照预定计划,将你送到德国的名为蔷薇十字会的魔法结社去。条件已经谈好,他们会保证你的安全。迎接的人就在邻市,随时可以出发。”

    随即,父亲的视线转向了飞鸟。

    “神代,到了那边,姬乃的安全就交给你了。记住,不管是恩人还是仇人,任何人都不能相信。所有人都可能对姬乃露出獠牙,你要从一切危险的魔掌中保护她。这是你作为护卫的最后一个长期任务。明白了吗?”

    “…………”

    “明白了吗?”

    “是。”

    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表情。放心吧,这可是长期出差。出差期间月薪至少双倍并且有不定期奖金,这是小早川家的规矩。别人想去还没那么容易呢。是吧,景秀?”

    “老爷,哪里有长期出差的管家啊。”

    “哈哈,说的也是。”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正宪先生,请放心。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姬乃!”

    飞鸟右手扣胸,向着父亲郑重低下了头。

    “决心很不错,不过粉身碎骨就算了。会吓到人。”

    “啊,啊哈哈……”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父亲、景秀、飞鸟、伊莉娜,所有人的视线同时向我投来。

    所有的视线中,都带着几分黯然。

    所有人都心领神会,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唯独把我一个——把我本人给排除在外。

    “一直,一直都这么自作主张!从前要把我关起来的不也是你们吗!?别人出去玩的时候,别人修学旅行的时候,别人跟家人一起其乐融融地旅游的时候,我就只能呆在家里!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现在又想突然把我送走吗?到底是为什么啊!!”

    …………

    我全都明白。

    我只是在耍性子而已。

    哪怕父亲能像平时那样冰冷地训斥我一顿也好,即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我也想找回过去日常的残片。

    然而事与愿违。

    “为什么。你应该明白的。”

    父亲凌厉的双眼直视着我。一如既往充满洞察力的视线,往日的厉色却消散殆尽。

    理智的光照进了我的内心。

    是啊,海瑟已经说过了。

    事态无法挽回,“敌人”已经出动。

    是我的轻率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小早川家会有应对的策略”——所谓的应对策略就是这个吗?

    一切都即将崩坏。而打碎它们的……是我。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因为我……”

    “我说过了,这是因为我的无能。”

    父亲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

    “未成年人并不具有足够的认识和保护自我的能力。况且你既然拥有了特殊的力量,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也是预料之中。不能打破这早已知晓的宿命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是我的错啊。父亲为什么要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自诩聪明,什么都能看透。结果却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一点都不了解。

    我原来是这样的无能啊。

    这样无能的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吗?

    等等。

    在杂乱的思考之中逡巡的我,突然捕捉到了一点异常。

    “我……我们离开之后,父亲你们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如果他们直挺挺的去追你们,然后在蔷薇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是最好。如果傻乎乎地找到我这里来,那我只能如实告诉他们你们的下落。知道你们不在这里他们也不会做什么的。我们很安全。”

    我紧紧咬住了嘴唇。

    这是骗人的。

    父亲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语气、动作、神态、视线,半分异常都没有。然而直觉告诉我,他在说谎。

    这是毫无根据的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担心他们给我带来的错觉,但是强烈的不安怎么都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带着各自的决意向前迈步。

    只有我……一直以来在家中娇生惯养,只会抱怨。当那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却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太难看了,真是太难看了。

    “……或许确实是太急了。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在家里逍遥自在的公子哥。突然间期望你能自立,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出乎意料地,父亲在这种时候退了一步。

    我惊讶地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神似乎跟刚才不太一样。

    “这样好了,给你选择的权力。出国或是留在这里,由你自己决定。”

    “留下来……真的可以吗?”

    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流泻出了这样的话语。我就像是溺水者一般,抓住了突然飘过面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这里是小早川家,你是小早川姬乃,这里的主人之一。”

    太好了。巨大的安心感涌上来。

    我再一次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依赖这里。

    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却彻底粉碎了我最后的希望。

    “如果你做好了跟这个家一起陪葬的觉悟的话。”

    “…………哎?”

    “陪葬”……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可惊讶的。我已经说过了,敌人很可怕,我们根本不是对手。或许能撑得过一时,但是终究是要完蛋的。”

    不要,不要……

    “爸爸为什么要说这种丧气话啊!明明,明明还没打过,会怎么样完全不知道不是吗?再说了爸爸不是很擅长交涉吗?想办法让他们不再找麻烦——”

    “唉,看来你还是没明白。”

    父亲像是面对怎么说都不听的任性的孩子一样,摇头叹息着。

    “这并不是可以交涉的对手。否则哪怕有万一的可能性,我也不想把你交到别人手上。格里高利之剑是怎样可怕的存在,你身边的神代再清楚不过了。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飞鸟?我呆呆地望向身边。

    飞鸟握着拳的手正颤抖着。

    起初我还以为,是因为父亲的话勾起了关于前田家兄妹的回忆,让她又陷入了自责和消沉。

    然而我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飞鸟的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火焰在燃烧。

    与以往的斗志昂扬完全不同。这是漆黑的,带着无比的憎恨与杀意的火焰。

    那是天真的我无法理解的次元。

    第一次,我觉得面前的飞鸟是如此的陌生。

    “从以往的情报看来,格里高利之剑,至少在这里的这个小队行动并不果断。援军的派遣也需要时间,至少两三日的准备时间还是有的。你可以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并不必急于一时。至少今晚还是先休息一下比较好。疲劳和困倦都会影响正常的判断。”

    父亲做出了这样打算结束对话的发言,令我着实松了口气。

    突如其来逼到面前的选择,令我完全无所适从。

    能有时间好好考虑也好——虽说我心里清楚,我只不过是想利用这最后的机会逃避现实而已。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毕竟现在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

    我需要背负的,原来远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