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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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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城外。两辆平板马车在大路上前后而行。车上载着芳苑戏班十多口人,他们终究还是得走的。

    赶车的是松文和他的徒弟小槐。松文三十上下,穿一套黑粗布短衫。也许是为戏班操心太过,他的眼角已见浅浅两缕皱纹了。

    芳苑戏班据说是他曾祖父那一辈创立的,传至松文,已至四代。二十年前松文的父亲松十九曾是火遍江南江北的大武生,能连拧十九个旋子腰不塌、气不短。松文师承父亲,却是文武兼修。五年前老爷子终因劳力太过撒手而去,便将这整副戏班的担子全交给了儿子。

    在芳苑戏班的人看来,松文一点都不像个班主。他台前台后无所不包,全班衣食住行无所不管。就在刚才,他还让大邓去照顾已怀孕的媳妇葵花,而自己则拿过鞭子驾起车来。他只想着不能叫爹失望,不能叫大伙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没吃没喝。他尤其记得爹临走时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师妹雨梅。

    雨梅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孤儿,爹说她是个难得的角坯子。这些年来不断磨砺,已渐渐崭露头角。可女孩子唱戏不易呀,要想清清白白做人就更不易了。唉,或许自古注定艺人就是这个命吧。松文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用力在半空中挥了一下鞭子。夜再黑,路再长,他们也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

    雨梅、小柳儿,大邓夫妇和几个女眷坐在松文赶的头一辆车上。后面小槐那辆车是鼓乐班子和一群跑龙套的年轻后生。雨梅已卸了妆,穿一身普通的素花衣裳。乌油油的长辫垂在腰下,额头光光的,发髻正中的美人尖分外显眼。此时她面色潮红,小柳儿碰到她的手感觉冰凉凉的,不由关切地问:“师姐,你是不是病了?”

    松文闻声回过头,他知道这一番折腾对雨梅的打击有多大。又看到大伙一副霜染的样子,连忙安慰道:“前面就是小绾庄了,今夜咱们就住到那里。村里的刘爷爷以前看过我爹的戏。明天咱们就在陇头的土坝子上开锣,休整几日再说。吃喝总是不愁的。”

    “嗯,等到了那儿,我就给师姐弄碗姜糖水。你暖暖身子就没事了!”小柳儿最信服松文的话,她拉着雨梅的手,立时振作了很多。

    “柳儿,我好着呢。都是唱戏的,哪儿就那么娇贵了。”雨梅潮红的脸上强泛起一丝笑容,她对着松文的后背,缓缓地说:“师兄,对不起。当初是我非劝你让他留下来,害的大家现在……”

    谁都明白,雨梅口中的他指的是杨清玹。想起这个人,胡子大邓憋不住又痛骂了起来:“他娘的这个挨千刀的杂种,他忘了被老爹轰出家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他。恩将仇报,现在反过来咬咱们一口!怕他的丑事传出去,就赶咱们走。把雨梅坑得这么惨,哪天再让我碰上这个少爷羔子,我非一脚踢死他!”

    “你踢个屁!”大邓的媳妇,唱彩旦的大葵花一指头戳上自家爷们的头。“也只能在这儿挠皴,今天场子里要不是大伙死拦着,你还不知道闯多大祸呢!凭你的腿再硬,能硬得过人家的枪去!”

    “我……嗨!”大邓人虽粗,却有些怕老婆。只得闭了嘴,一拳头砸在车梁子上。

    “嫂子……”谢雨梅怕葵花因为怄气,再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就对她说:“你别骂胡子哥了,他心里也憋屈着难受。咱们能怎么样,谁都可以压在咱头上,你还不让他痛快痛快这张嘴吗?”

    听了雨梅的话,众人又是一阵叹气。本来芳苑戏班在瑞城的大剧场里唱了有一年多,票房越来越火,大家都以为从此可以立稳根基了。谁知半年前有个杨清玹找上门,说他是富家子出身,因为酷爱演戏被父亲赶出门来,想在他们这里搭班唱戏。包银无所谓,只要能让他上台就行。

    本来松文觉得他身份不明,有些疑虑。但谢雨梅却被杨清玹身上那股书卷气给吸引住了,她劝松文不如让他留下来试试,也算是帮他一条出路。岂料这杨清玹台上的功夫还真不俗,南腔北昆、念唱作打,多少戏文了熟于心。更兼一段天生的风雅情韵,与雨梅搭起才子佳人戏来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这让松文心甘情愿把头牌文小生的位置让给了他,自己只演武戏。他还起了个玹竹的艺名,引得瑞城中不少小姐太太前来捧角,一时之间趋之若鹜。雨梅芳心暗许,那杨清玹也好似半推半就。松文虽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只要师妹过得如意,自己也就别无他求了。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就此安定,芳苑戏班凭着岁寒三友松竹梅能稳扎瑞城营盘。可哪知事情总有变数,十多天前,杨清玹突然不辞而别。却是和靠黑市发家的范六爷的妹妹范大小姐走到了一起,二人卿卿我我,范家竟要招赘杨清玹入门为婿了。这才发生了今天剧场里的一幕,雨梅平白被辱,自恨所托非人。红极一时的芳苑戏班再无容身之地,不得不凄凄惨惨远走他乡。

    夜幕渐次暗下来,离小绾庄还有一段路程。在松文所赶的这辆车上,一大块由红色丝绒层层包卷的毯子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雨梅等人虽已很疲乏了,但却舍不得倚在它上面靠一靠,似乎它的地位是整个戏班里最最重要的。这是为何呢?

    此物是松文曾祖父传下的,名为氍毹。就是铺在舞台供艺人在上面演出的地毯。这可是芳苑戏班的大宝贝,据说是几百年前一位隐姓埋名、富可敌国的前朝王爷亲自监督巧匠织造的。王爷的后人酷爱戏曲,便将此物送给了松文的祖爷爷。自此世代相传,为镇班之宝,先人立下班规:人可死伤,这氍毹毯不可破损分毫。这毯似乎就是芳苑戏班的主心骨,只要有它在,不管多苦、多颠沛流离的日子,人们的内心也还是有希望生成的。

    此时大家都沉默着,周围只闻秋虫悉索。雨梅幽幽哼起一段南腔,那音韵把每一个人的心都带进了无尽的秋思之中。

    花鼓彩衣台前唱,

    莫道伶人不悲伤。

    走南闯北天涯路,

    哪知何处是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