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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罗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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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珈兰混迹在人群中,打量着贴在城墙上的聘书。

    周围男女老少都有,她一个外乡人身处其中,虽是陌生面孔,却也不惹人注目,偶尔有男子会因她的相貌而投来几个轻佻的目光,她也只装作没看见。

    聘书大约只是请了个会写字的人写的,字迹并不工整,有几分歪七扭八,幸好陈珈兰还能勉强看懂。

    “我看,这聘书八成是没人会接了。”

    “可不是嘛,哪有人愿意惹得自己一身腥呢。”

    嘀嘀咕咕的交谈声从身后传来,陈珈兰侧头望了一眼,只是几个普通的百姓,却一副仿佛知道天大内情的模样。

    怪了,这城里的人怎么都说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呢。

    想起沿路听来的各种议论,陈珈兰盯着纸上的“重金酬谢”四个字,慢慢拢起了秀眉。看来这虽然是一个机会,但事情明显很棘手,还是应该先去了解一下详情才是。

    她慢慢退出人群,沿河往城西走去。

    清风徐来,吹起她的秀发,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默默思索着目前了解到的一些信息。

    罗城虽然号称城,但实际也就这么点大,平时还算太平,一旦谁家出了事,风一吹转眼就能传遍全城。何况这回出的是命案,死的人还死得这般古怪,不被津津有味地念叨几天是不会消停的。

    她有心打探,很快就从路人零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事件全貌。

    死者姓张,出嫁后随夫姓林,人称林张氏。她本是小商户出身,家中仅有一年迈寡母,二人靠卖豆腐度日,却不知如何被林府公子青睐,八抬大轿迎回府做了林家的少奶奶。出嫁半年,听说倒也过得琴瑟和鸣,没多久便怀上了身孕。人们都道她一朝飞上枝头麻雀变作了凤凰,等生下林家未来的继承人,便可安心享福了,不曾想五天前竟从河里发现了这位林家少奶奶的尸体。

    这下满城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林张氏究竟是自然死亡,还是有人蓄意谋害?又为何会死在这条河里?林府少奶奶莫名失踪,怎么却不见他们府上有动静?

    据最先发现的船夫杜乙所说,当日他沿河捞鱼,觉得累了正准备在桥洞底下歇一会儿,谁知才刚进去,木浆便被水草缠住,他用力一挥,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力道从河里拔了起来,才刚出水面,恶臭就扑面而来。他疑心有问题,便掏出火折子点燃往水下一照——一具白花花泡得发肿的尸体,脸埋在水里,一头长发在水中如水草般散开,其中一部分缠上了他的木浆。

    这一看吓得杜乙险些魂不附体,强忍着恶心把木浆从头发的纠缠里解下,他拼命划船才从桥洞底下逃了出来,一上岸就腿软,跪在岸边一边喊“来人啊来人啊!”一边吐得昏天黑地。

    也是巧,当日正好有衙门里当差的路过,问明详情后便遣人下水捞起了尸体。好事的围观者中有曾见过林张氏的,硬是从那张几乎全非的面目上认出了她,顿时惊呼道:“这不是林府少奶奶么?”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于是报官的报官,通知林府的通知林府,好半天忙活之后才有人想起来林张氏还有一个年迈老母,差人知会了一声,之后便再无人顾及。

    官府本立了案,打算彻查此事,谁知才刚要开审,林府就提出撤案,说是家丑不可外扬,许是林张氏与人有私情在外时不慎失足云云,官府顾忌林家权势不愿与之交恶,又因线索指向的薛赖皮据说背后也是有贵人撑腰,最后只以遇害人意外溺水而亡为由草草结案。

    看戏的人自是一片嘘声,却也无可奈何。案情本应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掩埋,林张氏的孤寡老母却认定女儿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又惨遭贼人所害,必须伸张正义,还她一个清白,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击鼓鸣冤。

    偏偏按照本朝律例,若是原告与被告不带状师上堂诉讼则无法立案审理,所以张氏几次无功折返,最后不惜变卖家产,只求一位状师愿意出面来给她女儿一个公道。

    所以如果要接下这桩差事,唯一需要知道的问题就是——林张氏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人为?

    ……

    陈珈兰整理完思绪的同时,也在一扇陈旧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木门上的漆已有些剥落,曾有的一些吉祥云纹也早已被风雨磨平了痕迹,看得出原先也曾富过,而今又是一贫如洗。陈珈兰执起沾满铜锈的门环轻轻叩了叩,木门发出沉闷的回应,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她不疾不徐耐心地继续敲门,惹得周围几户人家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敲张家的门,毕竟邻里几十年,可没听说他们还有可来往的亲戚。

    陈珈兰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敲了数下,见木门依旧巍然不动,便也停了手。

    张家隔壁的人家门大开着,里头的人见陈珈兰要走,急忙招了招手。

    “姑娘,姑娘等等!你是来找张婶的吧?”

    陈珈兰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拿着针线,似乎在喊住她之前还在做绣活儿。

    摸不清她喊住自己是何用意,陈珈兰走过去问道:“我找她有些事,她不在家么?”

    “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估计这会儿不是在衙门口就是在林府门口呢,近来天天都是这样。”妇人笑道,热情地拉着陈珈兰的手要她坐下,“你就在我这坐一会儿,等等她就回来了。”

    “哦,我姓王,你叫我王妈就行了。”

    陈珈兰有些不适应她的热情,又想着跟她打听打听张家的事,便顺势坐了下来。

    “我看姑娘你不像是本地人,是外地来寻亲的?是张家的亲戚?”王妈显然是个话多的人,看陈珈兰并不抗拒便自顾自同她聊了起来。

    “我是张家的……远亲。”陈珈兰眨了眨眼,撒了个一个小小的谎,“正巧路过此地,想起还有这么一门亲眷,便打算过来瞧瞧。”

    “只是……”她欲言又止,“我听说最近张家……”

    这一句像是说到了王妈的心坎上,她放下针线连声叹气道:“唉,也是造孽哦,张家姑娘那么标致一个人,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当亲闺女疼似的,结果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还去得这么不明不白,让张婶以后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张母老来得女,女儿尚年幼时便死了丈夫,靠自己一人起早贪黑磨豆腐才勉强养活了母女二人,好不容易熬到女儿出嫁,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以为能享享清福过几天松快日子,结果才半年,如花似玉的女儿就死了。

    噩耗传来,本就头发半白的张母一下子全白了头,仿佛油尽灯枯般迅速老了下去,唯一支撑她活着的动力就是找出杀害女儿的凶手。

    这些消息陈珈兰来之前就有所了解,听王妈又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遍,不由好奇道:“我听人议论时大都说是林张氏意外落水身亡,为何你们却认为她是为人所害?”

    “听他们鬼扯!”王妈啐了一声,“绣绣这孩子从小畏水,平时都不敢沿河走,怎么可能会失足掉进河里。况且她身为林府少夫人,难道出门身边就没个伺候的人?”

    绣绣是林张氏出阁前的闺名,陈珈兰也是第一次听说,她望着王妈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什么在外偷人之类的传言就更不可信了,绣绣我从小看到大,她什么样的品行我还能不清楚吗?嫁人之后一直谨守本分,在林家相夫教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下贱的勾当。反倒是林家遮遮掩掩的不肯调查死因让人觉得有问题。”

    王妈虽然只是一介妇女,大字不识几个,在这件事上却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

    陈珈兰点了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林张氏确实不似意外死亡。”

    难得有年轻姑娘愿意听她唠叨,王妈像是找到了知己般,话也多了起来,唏嘘道:“要是绣绣这孩子没嫁入林府,嫁给我们家阿松就好了,两人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从小熟悉,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现在只希望张婶能找到真凶,让绣绣在底下瞑目了。”

    “不过林家大门大户,怎么会娶绣绣过门呢?”陈珈兰有些疑惑地问道。

    大户人家最重门第,没道理林家会同意他们少爷娶这么个贫苦人家出来的女子。即便这林张氏模样标致,人又贤惠,可身份差距摆在那里,不可能越过这道坎。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是林家少爷钟情于她,非她不娶,林夫人虽有微辞,但敌不过爱子之心便允了。”王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这样啊……”

    陈珈兰感慨了一声,望了眼天色,落日正西,不知不觉坐下来已经有一个时辰了,于是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了,我看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按理说平时这个时候已经回来了呀。”王妈嘀嘀咕咕地瞅了眼紧锁的木门,换上笑脸对陈珈兰说道,“那你慢走,等张婶回来了我再同她说一声。”

    “那就麻烦了。”

    陈珈兰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地飞扬的尘埃。她站在街口,遥遥向张家望去,低矮的房屋混在民居中丝毫不起眼。

    今天也没有一分钱进账。

    她轻叹了一声,收回视线,迈步向客栈走去。

    再坚持一晚,只要她能够得到这笔酬劳,就不会再这么拮据了。

    ……

    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帘马车静静地从陈珈兰身边驶过,车夫扭头盯着她看了两眼,然后掀起帘子一角,对车厢里的人说道:“公子,我又见到那位陈姑娘了。”

    车里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然后呢?她在做什么?”

    “属下不知,不过看她去的方向,似乎正是我们住的那一间客栈的方向。”

    闻言,阮孟卿缓缓睁开眼,沉吟道:“果然很巧。”

    说完竟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位陈姑娘进城后断然与他们分开,双方各行其道,谁知兜兜转转一天,竟然又将在同一个地方相见。罗城客栈绝不止一家,这样也能遇见,确实凑巧。

    对于陈珈兰,阮孟卿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这姑娘和京城里大多数娇滴滴的贵女不一样,聪慧、识趣,而且懂得自保。想起和陈珈兰分别时,她一脸义正言辞地表示不愿意再麻烦他们,可以自己进京的模样,阮孟卿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许。

    一路上看破却不说破,明明是怕自己被连累想要脱身还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嗯……这姑娘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他再度闭上眼,倚在软垫上问道:“我们离开后,桐乡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他没有特意指明问的是谁,鸦青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压低了声音回复道:“那群难民离开了财神庙,不知去哪里了,此外,那里的山贼这些天接连杀了几个路过的商贩。”

    阮孟卿停顿了很久才出声道:“是因为我们?”

    鸦青低低地应了一声:“想来应该是。那些山贼同当地的县官有所勾结,若非接到上面的命令,平时也不会对普通人动手。”

    “官匪勾结,哼。”阮孟卿哼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他们就这么怕我回到京城见到皇上吗?就算我真的死在半路上了,他们以为他们做的事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天真。”

    “狗急跳墙,威胁到他们的利益自然做出什么都不稀奇了。”鸦青说道。

    “算了。”阮孟卿疲倦地摆摆手,“阿青,继续走吧。”

    “是,公子。”

    ……

    “阿嚏——”走在去往客栈路上的陈珈兰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她摸摸后颈,刚才走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感觉背后突然一寒,像是被猎人盯上了似的,该不会有什么人在惦记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