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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塔依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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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宝塔村脚下的那片房屋都容易辨认,低矮、破旧、盖着乌黑发亮的瓦片,墙壁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远远望去好像一群趴在狭窄巷子两边的乌龟。

    夜收紧了她的翅膀,将这个山谷里的小城镇完全覆盖在黑暗下。

    木门吱嘎一声推开了,成家栋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家门口,衣角还在滴水。

    正围在餐桌旁等待吃饭的小弟大声喊道:“哥哥回来了。”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只看了成家栋一眼就差点晕过去,她快步穿过大厅,走到成家栋面前,抓住成家栋的衣服,里面的水立马滴出来。

    “你怎么了?”母亲伸手想碰又不敢去碰成家栋脸上和手上的伤。

    父亲闻讯从后院出来,没好气地瞪着成家栋,说:“又跟人打架了?哼,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去惹别人家,不要去惹别人家,你不去惹别人,别人会来惹你?”

    成家栋拳头握得更紧了。

    “没有打架。”成家栋冷冷地说,“我不小心掉水里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一激动就会咳嗽,成家栋皱着眉头轻轻拍她的背,父亲闷闷不乐地坐在了餐桌旁的长凳上揉起了太阳穴,弟弟害怕地看着他。

    “再这样以后不要去学堂了,我到矿上给你找个活干,求求陈老板,他不会不答应的。偶尔也帮帮家里……”

    成家栋努力忍住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

    母亲咳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她说:“厨房里有热水,去洗澡把衣服换下来。晾一个晚上就干了,明天还要穿去上课。”

    一瓢一瓢的热水从头顶直泼下来,成家栋感觉身体完全恢复了知觉。狭小的房间里,成家栋把整个脸都埋进澡桶里,一直憋到撑不住了才抬起头来,然后大口大口畅快淋漓的呼吸,胸口用力起伏地吸进心的气体,同时把体内的气体完全排出去。

    每次这么做,他都感觉像换了人一般爽快。

    原先准备的说辞都没有用上,这让他感觉轻松不少。每次费劲心思来解释身上的伤口是他面对的最棘手的问题。

    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小弟小妹也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安静地吃饭。

    母亲本来捣了些草药来打算给洗完澡的成家栋敷上,结果却发现成家栋身上连淤青都没有,成家栋尽管心里也万分惊讶,嘴里还是说那是光线昏暗母亲看错了,母亲将信将疑没说什么。

    父亲晚上有夜班,等喝了药后就提着油灯出去了,母亲陪着小妹早早地去里屋睡去了。成家栋和小弟住在偏房里,以前爷爷也在这个房间里睡,爷爷去世后,留下来的书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木箱子里。爷爷年轻时当过和尚,在庙里识的字,后来因为打仗寺庙里的和尚都跑光了,爷爷也回到了家乡。

    爷爷的书大多数都是关于神佛的,成家栋最喜欢的是一本带插画的神话故事集,以前成家栋经常缠着爷爷讲上面的故事,那时候成家栋经常幻想着自己能够变成后羿、大禹、黄帝、女娲……那般的神人,救民于水火。

    烛光下,成家栋对着插画发呆,油灯晃了晃,他从恍惚中醒过来。回过头,小弟睡熟了,被子踢到了一边。成家栋过去把被子给他重新盖上。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瓦片,黑压压仿佛随时会倒下来,房间里闷得难受。

    成家栋打开房门,今晚没有风,看不到一丝的光亮,云又厚又浓。要下雪了。母亲和小妹的房间没有灯,想必睡熟了。

    点了灯笼,灭了蜡烛,裹上大衣,成家栋从房间里悄悄走出来,呼出的气息立即变成白色。他拉开大门,门一般没锁,这样父亲回来的时候就不用叫门。

    站在巷子里,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高高低低的屋顶和烟囱朦胧在薄雾间若隐若现。

    成家栋提着灯在曲折的小巷里穿行,灯光橘黄了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冰冷的石板、斑驳的墙壁、老旧的门板、散落在地上的碎木头……

    出了镇子,成家栋不用再小心翼翼,他大步沿着山路爬上光秃秃的后山。山路并不难走,很快他就看到了目的地,那是坐落在半山腰的石塔。石塔看上去破损不堪,最顶层已经坍塌了,木的门窗被山脚下的居民拆干净回家当柴烧。

    成家栋在塔底下深吸一口气,然后沿着所剩无几的石头楼梯一股劲爬到了最高层,中间再累也不停下来。正在休息的野鸟受到惊吓纷纷从窗洞逃出去。

    他憋着气跑到最高层的门洞边。在石塔的另一边是悬崖,听老一辈的人说十几年前这里还不是悬崖,下面挖矿把这里炸成了悬崖,令人惊讶的是,石塔在那样剧烈的震动中也没有倒塌。站在门洞边,可以看到尘土飞扬的悬崖下面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在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成家栋放开喉咙朝悬崖下面喊叫,声音没传出去多远就被尘雾消弱得不留痕迹,根本透不进机器喧嚣的轰鸣声去。

    一直喊到没有力气了,成家栋才坐下来休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他都会从塔底一口气跑上来,冲着悬崖底下大喊,或者大骂。

    这里是城镇的最高处,悬崖底下的烟尘能盖在城镇上,却飘不到这里来,在这里,即使远处的山头也看得见,而山脚下却看不到石塔上的光。在对面的山头有一个风车,风车的下面是运送矿石的火车站,听说火车可以从那里沿着铁路一直到海边。

    成家栋从来没有去过海边,从火车站回来的人说,海就在群山的尽头,那里有个叫码头的地方,有老爷家房子那么大的船,一次就能运好几火车的矿石。不过船也是蓝眼睛大鼻子的“洋人”的,据说是因为他们来自海洋的另一边,所以这么叫,难怪他们长得和镇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镇上只有矿管们和商会的鲁老爷,也就是迅哥的父亲,和他们说过话,听迅哥说,他们连后羿和大禹都不知道。

    灯笼插在墙上的小洞里,整个顶楼都染上了烛光。顶楼空荡荡的,连原先的佛像也不知道让谁撬走了,只留下一个残破的莲花台。成家栋搬开莲花台基上的一块方砖,后面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把手伸进去,拿出来了一个用布包裹的小东西。

    成家栋宝贝似得拿着包裹坐到灯笼下面的石条上,小心地解开布的结,摊开成正方形,里面露出一个方形的铁盒。铁盒上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盒子。成家栋每次打开铁盒前心底都会涌出难以压抑的兴奋。

    在铁盒盖子的另一头,是新的世界。

    盖子被轻轻打开了,灯笼的光照在盒子里放射出金色的光,星星点点的光斑映照在身后的墙上和成家栋的眼睛里。

    盒子里是一块被拆开的黄铜色的怀表,表盖凹陷,玻璃早已破碎,指针停止走动,背后的盖子被打开了,露出精密的细小齿轮组,还有的精致的齿轮散落在盒子的其它角落。在烛光下,正是这些美妙的小东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一块坏了的怀表,是成家栋和爷爷之间的秘密。成家栋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的它,也不知道是谁掉的,那时候它已经是现在这副摸样。爷爷告诉他这是一种洋人的钟,叫做“表”,能够记录下时间的流动。不过它坏了。成家栋当时执意要修好它。爷爷说镇上没有修它的店。成家栋犹豫了一下,说要自己修好它。爷爷哈哈大笑,点头说好,但不能让家栋的父亲知道,否则会被卖掉的。

    谁知道没过多久,爷爷便去世了,成家栋把铁盒子从家里带到了石塔上来。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会远远望着石塔出神,脸上带着一种失落和悲怆。每次成家栋问起来,爷爷都说等到有一天他自然会明白的,可直到今天,家栋都没明白。

    成家栋把小齿轮一个一个的从盒子里拿出来,按照大小和样式进行分类。齿轮都细致地摆放好后,成家栋就开始将齿轮和怀表上面的孔一一比对。不管怎么奇形怪状的齿轮,唯有相互合作才能让整个机械运转起来。以此为基础,成家栋居然完成了大部分齿轮的安装,只剩下六个齿轮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灯笼下,成家栋专心致志地尝试着。他自己用细竹片做了一个小夹子,再用铁皮包住了夹子的尖端,这样夹起齿轮的时候就不会滑掉。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着,灯笼里的蜡烛越来越短。

    不知过了多久,成家栋忽然发现手边只剩下一个小齿轮了。他强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夹起那最后一颗小齿轮,靠近怀表,因为兴奋,手不停的颤抖。

    “轰隆——”

    石塔晃动了起来,闷雷和震动是从悬崖底下传来的,矿上经常会在晚上炸矿。

    尘土和小石子簌簌地从石塔顶上落下来,成家栋早已习惯这样的晃动,用不了一会儿,震动自然会停下来,石塔依旧会安然无恙地屹立在悬崖边上。

    忽然,成家栋发现手里的小齿轮不见了。肯定是震动的时候手送了,它从夹子里掉下去。成家栋听到叮叮当当很细小的声音,他猛地一惊,看到一个小小的金色光点正蹦蹦跳跳地朝门洞滚过去。

    门洞的外面就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