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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出了鞘的剑,锋芒毕露,将人刺了个通透。
叶斐然眼神一晃,强撑起眼帘扫了扫周边,一副呆怔的模样:“这不是荒宅么?”
乔辞说是:“十多年了,荒得不能再荒了。”
叶斐然摇头,低声喃喃:“我住驿所。”他晃悠了两下,抬手一指前方乔府,声音氤氲着醉意,“我看着你回去,你到了我再走。”
他身为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住在驿所很正常,但这里与驿所分明是两条路。
头顶是一轮娥眉月,月色笼上了时光,稀薄了幼时的细语浅笑,也朦胧了那人清隽的眉眼。此刻并不是怀念故人的好时机,乔辞动了动唇,想让他先行离开,却听到“吱呀”一声传来。
前方乔府的大门被人打开,乔珩半边身子跨出门槛儿,扭过头来对着门里面喊道:“动作都麻利着点儿!”
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他的口吻染着怒气:“你也是!都这个时辰了,阿姊叫你先驾车回来你还真回来了,不知道远远跟着么?”
车夫灰头土脸地出来,垂着头老老实实听着他的训斥。
乔珩还要再说,余光瞥见伫立在不远处的乔辞,立马收了话头赶过来:“阿姊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差人出去找你了!”
“绕了一些路,所以回来晚了。”乔辞解释道,估摸了一下时辰,问他道,“州府那边把我要的账簿送来了么?”
“刚送来不久,账簿都到了你人还没到,我都要急死了。”乔珩道,“那些账簿整整有两大箱子,我教人直接抬到书房去了。”
清州辖下一共八个县,两大箱子确实差不多。乔辞心里头牵挂着账簿,对叶斐然也就不上心了,与他约了明日于乔府见面,又担心他醉酒找不到路,便差人将他送了回去。
乔珩走在她后边,眼瞅着她绕过影壁,没往内院的方向走,反而沿着甬路去了书房,知道她是要去查账,忙跟上她的步伐道:“阿姊你不累么,清州衙门送来的账簿不少,横竖一晚上也看不完,阿姊还不若先去休息。”
乔辞脚下步子未变:“这会我即便躺在榻上也不会安心,不如先去看看那些账簿到底全不全。”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乔珩为乔辞点了一盏羊油蜡,她已经打开了箱子,开始一本一本地清点册子。乔珩见她半截身子都埋在书堆里面,有些心疼:“阿姊你在找什么,我也来帮忙。”
乔辞说不用:“你去睡罢,睡得少长不高。”
乔珩委屈:“阿姊,我跟你差不多高了。”
乔辞已找到了景县去年的秋税账簿,将它径直丢到了桌案上,口中敷衍道:“看到方才的叶大人了么,你觉得他长得如何?”
“身形颀长,很不错啊!”乔珩认真思忖着乔辞方才的话,问她道,“难道那个叶大人平时睡得很多么?”
乔辞头也不抬:“他睡得不多,但是他倒霉。上天给他关了一扇门,总会刨一个狗洞补偿他,所以他长高了。”她啪地合了手中的账簿,又拿起另外一本,“你有他倒霉么?”
三司新来的勾判大人还未上任就被抄了家,最后穷困潦倒到只能坐牛车上衙。叶斐然的事迹在国子监早就传遍了,乔珩初见叶斐然的时候没认出来,后来一想他满身稻草的狼狈模样,也琢磨出味儿来了。
叶斐然倒霉成这样,乔珩自然不敢跟他比,遂老老实实摇头。
“那便去睡罢。”乔辞道,“比你倒霉的人都睡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睡?”
乔珩竟觉得乔辞说得十分在理,挠了挠头回屋睡了。
耳畔终于清静下来,乔辞将所有账簿理好,又单独拎出来景县去年秋税的账簿,勾勾画画还没多久,门便又被人推开了。
乔珩睡眼惺忪地走进来,一边揉眼睛一边扯着嗓子对她哭诉道:“阿姊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赶紧睡罢!我怕叶大人把霉运过给了你,这可如何是好……”
乔辞有一种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觉,明白自己若是不睡,今晚怕是别想安生了,遂亲手锁好了书房的门,哄着乔珩先回去了,这才回房休息。
她这一天下来也十分疲惫,头刚沾到枕头人便迷糊着了。一夜无梦,待她再醒来时,天才刚蒙蒙亮。
梳洗完毕,乔辞来到书房,叶斐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穿了一袭月白交领衫子,头戴白玉冠,神清气爽地立在那里,见到了乔辞,他揖手行了一礼:“我是来查账的。”
昨日他一副醺醺然的模样,乔辞还担忧他没有听到她的话。如今倒好,他不仅来了,还来了个大早,倒让她省事了不少。
乔辞打开书房大门,里面的账簿已然被她按照税别和地域分得清清楚楚,一沓一沓齐整摊在书房的地上。乔辞一指其中一摞,对他道:“这是景县的,我查秋税你查夏税,若有不妥当的地方,你直接用朱笔勾出来,到时候我们找他们算个总账。”
她桌上不缺算盘与算筹,叶斐然拿了一套摆在案上,实际却并没怎么用,只是交着手垂着眼默默读着,时不时执起朱笔在账簿上勾画一下,还未到半个时辰,几页就被他翻过去了。
乔辞初始没注意到他的速度,待他合上一本半撑起身来够第二本的时候,她从案牍中抬起头来,诧异道:“这么快?”
她手中那本是她从昨夜就开始看的,此刻也才将将过完。
乔辞在升任度支副使前,便是从勾判升上来的。她天资聪颖,对于勘覆这种活计很是在行,在三司中算是快的,而叶斐然竟然能比她更快,让她不得不诧异。
叶斐然将新的账簿平摊在案头,轻描淡写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做这些,熟能生巧,自然便快一些。”他抬手一指方才那本账簿,总结道,“这本里面纰漏不少,牵扯到上一级州府的罪责却没有。”
两人在索要账簿时对此便有预料,账务都是明面上的东西,只要做账的人有心,想怎么装点就能怎么装点,端看那人揣着一颗怎么样的心。
乔辞的眉头向着中间一攒:“要么刘明府早已有了准备,要么他确实是个清官。”
叶斐然应了一声:“我倾向于前者,却希望是后者。”
不只叶斐然,就连乔辞对于刘清辉也持怀疑的态度。毕竟刘清辉对于景县上告的陈氏姊弟围追堵截在先,后对两位特使顾左右而言他在后,那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置身于事外的。但整个州上下勾结,共谋私吞朝廷拨下来的降粜本这样的事太过耸人听闻,特使之职虽然专用于揭露百官之不检,却也并不希望人人都浸在这一潭污浊之中,弄得朝堂动荡,百姓不安。
乔辞纤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一锤定音道:“先查罢,有问题的一个都不放过,没问题的也不会被冤枉。”
两人复又埋首于账簿,中间乔珩进来送过几次茶水吃食,只是两人焚膏继晷,自然也没怎么顾得上。华灯初上,叶斐然将手中这本账簿的最后一笔勾完,抬起头来,发现乔辞也搁下了笔,正疲惫揉着眉心。
勘覆并不轻松,尤其是这种地方上的账面,虽同为四柱帐,但是不规范的记录比比皆是。
摇曳烛火是这房间中唯一的光亮,乔辞的眉眼被它染上了一层暖融,平日里的锋芒掩去了,剩下的柔媚的疲态便分外撩人心弦。
乔辞坐的位置离灯盏有些远,眼底的乌影被火光一晃一晃,从侧旁看起来分外明显。叶斐然担心她如此下去看坏了眼睛,站起身来将案上的灯盏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她捕捉到了响动,放下覆在眼上的手,幽深瞳孔毫无防备映上灯盏中的火苗,脸色蓦地苍白起来,狠狠一推桌案的边沿,人就要向后躲。
脚下是一叠账簿,她慌不择路地绊了一下,眼见就要倒了,叶斐然匆忙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了回来。
她瘫软在他怀中,极少外露的脆弱模样,叶斐然能感受到她覆在他胸口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怕火?叶斐然心中先是震惊,而后泛起莫名酸楚,犹疑了片刻,左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低声哄她道:“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温柔的声音令怀中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的手却扔紧紧抓住他的襟口,半晌后,她深吸一口气,闷着声音对他道:“我方才似是魔怔了。”
她离开他,应是觉得懊恼,侧身避开他的视线,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找借口:“许是今日账簿看得太多,眼睛花了。”她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折回身来瞪他,一双凤眸润着雾蒙蒙的湿气,傲气不复,看起来外强中干。
“还有你!”她怒道,“案上这么多账簿,你移灯盏不怕出事么?”
羊油蜡头顶的小火苗委屈地跃了跃,似是在倾诉着自己被说成隐患的不满。怀中还残余着她的温度,她一层一层寻回来自尊,缓过劲儿来却便翻脸不认人了,叶斐然垂眼,对她歉疚道:“是下官考虑不周。”
乔辞张了张口,想说的话没说出来,最后还是摆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罢。这些账簿数目巨大,我们估计要查上些日子,你来来回回不方便,可以让孙管家为你收拾出一间客房。”
叶斐然揖手:“那便叨扰乔大人了。”
放置账簿的地方属于重地,进进出出都是要锁门的。乔辞趁着上锁的空档,抬眸望了望四周的景致。
月上柳梢,位于清州的乔府虽然一年到头迎不来主子,却因有家仆时时刻刻打理,院子里一片生气盎然。从这个地方也可以看到旁边叶家的一角,残垣断壁,火烧后的焦腐在那里挥之不去,那是连月光都不愿染指的地方。
背后的伤疤像是被人重新划拉开了,一跳一跳地刺痛。乔辞将锁头对准锁眼吧嗒一推,回过身来,才发现叶斐然就立在不远处等她。
他的眉间微皱,与她的视线对上时,眸中的涟漪漾开,化作一抹温润浅笑。
“走罢。”他道,“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