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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误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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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伊人闭着眼睛委屈地想,我的水呢?于一!

    下一秒钟她悠悠地睁开眼,于一已经捧出来了一大盆洗好的草莓。

    她想,怎么回事,我要的是水啊?

    ……

    她深陷自己的回忆里,不可自拔,仿若梦境。

    时间倏忽倒退,六年前。

    她站在一旁,看见他修长的手指上下飞舞。

    铺平,卷起,捏糯,揉匀。简单的几个动作,他没有丝毫迟疑。

    她却犯了小小嘀咕——寿司也能做得这么行云流水,简单大气。

    “好了。”于一礼貌地笑着,把切好的寿司递给她,抬眼看到她的样子后一本正经道,“小姐,擦一下口水,注意形象。”

    她心里又酸又软地想,这是多么老套的情节啊,男神在做饭,女孩在一旁花痴着,夕阳西下,心情暖洋洋。

    “你在看什么这么专注?”于一觉得,这个女孩看他的眼神太过……慈爱,好像隔壁王奶奶看她的小孙子。别扭,但是有种说不出的温度。

    “你挺好看的,我在看你。”她不紧不慢地回答。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男孩,可是听到这句话心奇怪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我知道。”他笑了笑。父亲是法官,他从小熟知各类法律条文,同时也坚信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所有事情都有原因,哪怕只是因为她觉得他好看。

    可是,他还没找到自己那一拍心跳暂停的原因。他忽然就来了兴趣。

    “和我讲讲你的家乡。我从出生到上大学都在北城,没什么意思。你呢,到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来读书觉得值得吗?”

    她说,“我的家乡啊……”

    眼前的这个男孩,不仅对她来说意义重大,还是她二十年生命里朝夕相处的第一个同龄男子。

    她很想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生在同样年龄的人眼中,究竟是怎样的境地。

    我的家乡啊,在中国的最南边。是最南边噢,比云南的纬度还要再靠南一些。不过地方不大,也许你从中国地图上看还不一定能看得到它。

    因为地理上贴近赤道,所以那里的四季也就相应得不太分明。没有寒冷的时节,只有炎热气候,如果一定要区分,就只能把一年划分为雨季和旱季。那里真的很热,从前我不觉得,来到北城之后才觉得,哦,原来家里已经算很热了。

    因为炎热,所以缩短了生命生长的进程。历史没有很长,可是苦难很多;土地面积不大,不过植被很广;人口也不密集,然而故事随处在发生。

    寒冷容易让人理性和孤独,炎热容易让人敏感和执拗。在我的家乡里,善于洞察是生存下来的必要法则。可惜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一直是个不太敏感的人,所以成长路线歪七扭八,有一些曲折。而执拗,似乎是那里每个人的本能。

    执拗是悲情的性格色彩,一条路不变道地走到头总有终点,如果在这条路上马不停蹄不作停歇,那几乎是一头撞进了自己的命里。

    整座城市都在执拗,就几乎等于沦陷了。所以我的家乡,其实是个早就沦陷在自己命里的地方。它固执,偏颇,妄图不拘一格以壮大规模改变命运,是则越来做孤僻渺小。

    所以生活在其中,偶尔会觉得生命在停滞。

    植物疯长,释放的氧气量足够养活所有人,可是还是会呼吸困难,不是因为太拥挤了,是因为太过空旷。

    太空旷的地方,容易滋生幻想。精神和现实逐渐混淆,产生的不是向往,而是虚妄。身体趴下来,用虔诚的姿态祈求精神的欢愉,换来对现实生存的逃遁……日积月累,精神在膨胀,身体在匍匐,最终很多人变成了穷凶极恶的样子。

    ……

    她忽然很难过。这些人,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可是,本性有用吗,他们现在还是被改变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人之初性本善,其实是一句伤感的经言吧。

    她停了下来,看着于一。于一也沉默地看着她。时间在这一刻静悄悄,仿佛有慈悲的祝祷。

    良久,他说,“你还想接着说吗?我还在听呢。”

    她点点头。

    你见过花田吗?不是公园里人工修剪好的那种,是漫山遍野盛开在大片土地上的花田。不是如油菜花一样朴实真挚的花朵,而是妖艳异常的花。大片大片的红花,就像燃烧一样。

    我小时候,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会途经这样的花田。看见农民穿梭其中小心翼翼照料它们,看见它们抽枝逐叶含苞待放,曾经那是我真心赞颂的风景。

    可是呵,你不觉得奇怪么,明明是种庄稼的农民却干着花匠的活,又明明是供养农作物的土壤里却开出了美丽的红色花朵。

    时节到了没有粮食的丰收,但是每个人都那么高兴。

    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又一茬的花茎已经长好了。

    炎热的风一吹,它们迅速招摇起来。远远望过去,明艳艳不加掩饰,仿佛人心的欲望。

    你说,为什么越贫乏,就越要焚烧自己来透支明天的欢愉呢?

    ……于一看着她,然后说,“你醉了。”

    她笑一笑,“我并没有喝酒。”

    他说,“也许吧。也许你早就醉了。”

    她盯着他,那一刻,她忽然非常恨他的懵懂无知置身事外。

    “最可笑的是,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也别无他择地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都被自己的贪欲所吞噬。”

    我知道不远处是悬崖啊,可是,你说,如果我们一起站上去,风景会不会因此更加壮丽?

    她看着他的脸,眼睛里忽然就有了眼泪。

    于一看向她的眼神里,分明就是在看一个小疯子。

    那是他认识她的第八个月。然而对她的真实生活他却一无所知。

    “喂,”他忽然说,“其实你是第一个把自己觉得重要的感受都试图解释给我听的人,我很高兴。”

    后来无数次,她问自己,为什么要执拗地接近他真正认识他,为什么明知道不对还想和他在一起?

    那一刻,在虚妄的梦里,她重新看清他真诚的眼神,告诉自己答案——因为他懂。